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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勇:苏东坡走出监狱,他身后是大宋深不可测的政坛

2016-05-05 祝勇 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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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ID:ipress  

苏东坡踏着残雪走出监狱,是在元丰二年(公元1079年)旧历除夕之前。他的衣袍早已破旧不堪,在雪地的映衬下更显寒怆。他觉得自己就像一滴污渍,要被阳光晒化了。到那一天,他已在这里被折磨了整整130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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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安石就在这种近乎亢奋而紧张的心情中,登上了帝国政治的巅峰。就在王安石出任相职的第二年,他的老师欧阳修就挂靴而去,退隐林泉了。欧阳修的另一位弟子曾巩则被贬至越州担任通判小职。司马光也向朝廷递交了辞呈,去专心从事写作,为我们留下一部浩瀚的历史巨著《资治通鉴》。

范镇也辞职了,他在辞职书上愤然写下这样的话:“陛下有爱民之性,大臣用残民之术”。宋神宗在早朝时把这话交给王安石看,王安石气得脸色煞白,手不住地颤抖。

王安石放眼望去,御史部门的同事,只剩下了曾布和吕惠卿这两个马屁虫。

帝国的行政中枢,很快成了王安石的独角戏。当时的人们用“生老病死”形容中书省,即:王安石生,曾公亮老,富弼病,唐介死。



正人君子们退出政坛以后,这个坛自然就被投机小人们填满了,从此在帝国政坛上的横行无忌。这些人,包括吕惠卿、曾布、舒亶、邓绾、李定等。

王安石火线提拔的这些干部,后来无一例外地进入了《宋史》中的佞巨榜。

苏东坡不会想到,自己的才华与政绩,终究还是给朝廷上的小人们提供了合作的理由。沈括对苏东坡的才华始终怀有深深的嫉妒,李定则看不惯地方百姓对苏东坡的拥戴,尤其苏东坡在离开徐州时,百姓遮道拦马,流泪追送数十里,更令李定妒火中烧。当然,他们的凶狠里,还包含着对苏东坡的恐惧,他才华熠熠,名满天下,又深得皇帝赏识,说不定哪天会得到重用,把持朝廷,因此,必须先下手为强。

罪名,当然是“讥讪朝政”。苏东坡口无遮拦,这是他唯一的软肋。

当沈括到杭州见苏东坡的时候,苏东坡丝毫不会想到,这位旧交,竟然是“乌台诗案”的始作俑者。

也是在熙宁四年(公元1071年),七月里,苏东坡带着家眷,到杭州任通判。杭州的湖光山色、清风池馆,盲目性苏东坡纠结的心舒展了许多。然而,在江南扯不断的梅雨里,在鹭鸶惊飞的空寂里,他还是听到了百姓的哀怨与痛哭。

那个写出《梦溪笔谈》的沈括,就在这个时候来到苏东坡身边,表面上与苏东坡畅叙旧情谊,实际上是来做卧底的。他要骗取苏东坡的信任,然后搜集对苏东坡不利的证据。天真的苏东坡,怎知人心险恶,沈括自然很容易就得逞了。他拿走了苏东坡送给他的诗集,逐条批注,附在察访报告里,上交给皇帝,告他“词皆讪怼”。


▲ 《梦溪笔谈》




苏东坡是在湖州知州任上被抓的。

官场潜规则,倾轧皆在暗处,雾里看花,神龙见首不见尾,杀人不见血。这是一门学问,私塾里不教,科举从来不考,但官场上人,个个身手非凡,只是苏东坡在这方面的智商,不及格。

何正臣率先在朝廷上发难,上书指责苏东坡“愚弄朝廷,妄自尊大”,继而有舒亶紧随其后,找出苏东坡的诗集,陷苏东坡于“大不敬”之罪,压轴戏由御史中丞李定主唱,他给苏东坡定了四条“可废之罪”,这临门一脚,绝然要把苏东坡送上断头台。

历史中所说的“乌台诗案”,“乌台”,就是御史台。它位于汴京城内东澄街上,与其他官衙一律面南背北不同,御史台的大门是向北开的,取阴杀之义,四周遍植柏树,有数千乌鸦在低空中回旋,造成一种暗无天日的视觉效果,所以人们常把御史台称作乌台,以颜色命名这个机构,直截了当地指明了它的黑暗本质。“诗”,当然是指苏东坡那些惹是生非的诗了。



用写诗来反朝廷,这是一大发明。

“乌台诗案”,写进了中国古代文字狱的历史,它代表着变法的新党与保守的旧党之间的政治斗争,已经蜕化为朋党之间的倾轧与报复。

但此时的苏东坡,还高坐无忧。有人偷偷告诉苏东坡,他的诗被检举揭发了,他先是一怔,然后不无调侃地说:“今后我的诗不愁皇帝看不到了。”

终于,御史台发出了逮捕苏东坡命令。王诜事先得到消息,立刻派人火速赶往南都告知苏辙,苏辙又立刻派人奔向湖州,向苏东坡通风报信。没想到带着台卒奔向湖州的皇甫僎行动更快。他们倍道疾驰,其行如飞。幸而到润州时,一路随行的儿子病了,苏辙派的人,才在这场超级马拉松中,稍早一步冲到了终点。

苏东坡从来人的口中得知了自己将要被捕的消息,他的内心一定被深深刺痛。但他并不知道自己罪名的轻重。皇甫僎带着他的人马到达州衙时,苏东坡惶然不知所措。他问通判:“该穿什么衣服出见?”通判说:“现在还不知是什么罪名,当然还是要穿官服出见。”


苏轼像,元赵孟頫绘


苏东坡于是穿上靴袍,秉笏与皇甫僎相对而立。那两名台卒,一律白衣黑巾,站在两边,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苏东坡说:“臣知多方开罪朝廷,必属死罪无疑,死不足惜,但请容臣归与家人一别。”

皇甫僎说:“不至如此严重。”

皇甫僎嘴上这么说,但他的做法却很严重。他下令手下台卒,用绳子把苏东坡捆起来,推搡出门。

目击者形容苏东坡当时的场面时说:“顷刻之间,拉一知州,如驱犬鸡。”

家人赶来,号啕大哭,湖州城的百姓也在路边流泪。

只有儿子苏迈,跟在他们身后,徒步相随。




根据苏东坡后来在诗中的记述,他在御史台的监狱,实际上就是一口百尺深井,面积不大,一伸手,就可触到它粗糙的墙壁,他只能蜷起身,坐在它的底部,视线只能向上,遥望那方高高在上的天窗。这是一种非人的身体虐待,更是一种精神的折磨。将近一千年后,我在奥斯维辛集中营,看到了结构相同的监狱。

他终于知道了大宋政坛的深浅。那深度,就是牢狱的深度。黑暗、陡峭、寒冷。

苏东坡就这样被“双规”了,在规定时间、规定地点交待“问题”,与此相伴的,是残酷的审问,还有狱卒们的侮辱。

他把提前准备好的青金丹埋在土里,以备有朝一日,必须面对死亡时,他会毫不犹豫地了断今生。

儿子苏迈,每天都到狱中为苏东坡送饭。由于二人不能见面交流,因此之前约定:平时只送蔬菜和肉食,如果有死刑判决的坏消息,就改为送鱼,以便有个心理准备。

苏迈很快花光了盘缠,他决定暂时离开汴京,去朋友那里借钱,就托一个朋友代为送饭,情急之下,忘了向朋友交待这个约定的秘密。而不知情的朋友,恰好给苏东坡送去了一条熏鱼。乍见食盒里的熏鱼,苏东坡脸色骤然一变。

他给自己最牵挂的弟弟写了两首诗,偷偷交给一个名叫梁成的好心狱卒,让他转交给苏辙。

梁成说:“学士必不致如此。”

苏东坡说:“假使我万一获免,则无所恨,如其不免,而此诗不能送到,则死不瞑目矣。”

梁成只好接了下来。

其中一首写:

圣主如天万物春,
小臣愚暗自亡身。
百年未满先偿债,
十口无归更累人。
是处青山可埋骨,
他年夜雨独伤神。
与君世世为兄弟,
再结来生未了因。


然后,他又坐到黑暗里,一动不动。

长夜里,他破茧为蝶。




御史台的那些小人们,原本是要置苏东坡于死地的。副相王珪再三向皇帝表白:“苏东坡有谋反之意。”李定上书说,对苏东坡要“特行废绝,以释天下之惑”。舒亶更是丧心病狂,认为不仅牵连入案的王诜、王巩罪不容赦,连收受苏东坡讥讽文字而不主动向朝廷汇报的张方平、司马光、范镇等三十多人也都该杀头。

然而,在这生死之际,挺身为苏东坡说情的人更多。

取代了王安石的当朝宰相吴充上朝说:“魏武帝(曹操)这样一个多疑之人,尚能容忍当众击鼓骂曹的祢衡,陛下您为什么就不能容忍一个写诗的苏东坡呢?”

太皇太后病势沉重,宋神宗要大赦天下为太皇太后求寿,太皇太后说:“不须赦天下凶恶,但放了苏东坡就够了。”

连苏东坡的政治对手、此时已然退隐金陵的王安石都上书皇帝,说:“岂有圣世而杀才士者乎?”

对于这些,苏东坡毫不知情。他在牢狱里不知捱过了多少个夜晚,也只能透过墙壁上薄薄的光线,来感受白昼的降临。有一天,暮鼓已经敲过,隐隐中,一个陌生人来到他的牢房,一句话也不说,只在地上扔了一只小箱子,然后就在他身边躺下,枕在小箱子上,睡着了。

第二天醒来时,他终于开口了,对苏东坡说:“恭喜,恭喜!”苏东坡把身子翻过来,面对他,疑惑地问:“什么意思?”那人只微笑了一下,说声:“安心熟寝就好!”然后就爬起身,背起小箱子,走了。

很久以后,苏东坡才明白,那是皇帝派来观察苏东坡动静的,看他是否怀有怨怼不臣之心。当他知道苏东坡在狱中吃得饱,睡得香,酣声如雷,就知道苏东坡的心里没有鬼。他本来就舍不得杀苏东坡,于是对大臣们说:“朕早就知道苏东坡于心无愧!”

十二月二十八这天,朝廷的判决终于降临:苏东坡贬官黄州,作团练副使,不准擅离黄州,不得签署公文。驸马都尉王诜,身为皇亲国戚,与苏东坡来往密切,收受苏东坡讥讽朝廷的诗词书札也最多,而且在案发后向苏东坡通风报信,因此被削除一切官职爵位;苏辙受到连累,被贬官筠州;苏东坡的朋友王巩也远谪宾州。收受苏东坡讥讽朝廷的诗词书信而不主动举报的张方平等罚铜三十斤,司马光、黄庭坚、范镇等十几位朋友,都被罚铜二十斤。

在宋代,罚铜是对官员获罪的一项处罚。当年苏东坡在凤翔通判任上,就曾因为没有参加知州举办的官场晚宴,而被罚铜八斤。

狱卒梁成从自己的枕头里把苏东坡写给弟弟苏辙的绝命诗翻找出来,交还给苏东坡时,他说:“还学士此诗。”苏东坡把那两首诗稿轻轻放在案子上,目光却回避着上面的文字,不忍再看。

苏东坡踏着残雪走出监狱,是在元丰二年(公元1079年)旧历除夕之前。他的衣袍早已破旧不堪,在雪地的映衬下更显寒怆。他觉得自己就像一滴污渍,要被阳光晒化了。尽管那只是冬日里的残阳,但他仍然感到温暖和娇媚。

到那一天,他已在这里被折磨了整整130天。

出狱当天,他又写了两首诗,其中一首写道:

平生文字为吾累,
此去声名不厌低。
塞上纵归他日马,
城东不斗少年鸡。


“少年鸡”,指的是唐代长安城里的斗鸡高手贾昌,少年时因斗鸡而得到大唐天子的喜爱,实际上是暗骂朝廷里的谄媚小人,假如被嗅觉很灵的御史们闻出味儿来,又可以上纲上线了。

写罢,苏东坡掷笔大笑:“我真是不可救药!”


苏轼《跋吏部陈公诗帖》


作者:祝勇
腾讯·大家专栏作者,供职于故宫博物院故宫学研究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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