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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勇强 | 《西游记》“八十一难”的结构与寓意——《中华传统文化百部经典·西游记》导读(三)

刘勇强 国家图书馆出版社
2024-09-14
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中论及《西游记》时说:“作者构思之幻,则大率在八十一难中。”八十一难的设置确实是《西游记》结构的主体,也是《西游记》思想内涵得以呈现的关键。
《西游记》的结构与此前的《三国演义》和《水浒传》明显不同。《三国演义》比较接近史书的编年体形式,基本上是以时间为线索,时空的转换则是以事件为中心的,虽有主要人物,却并非贯穿始终;而《水浒传》某些段落类似于史书的纪传体形式,虽然中心线索是写梁山英雄的聚散过程,但过程本身却又呈现出众水汇流的特点。《西游记》则不然,它的主要人物相对来说比较少,却贯穿全书;情节进展则以主要人物的旅行为骨干,形成一种时序鲜明、段落清晰而又浑然一体的游历型结构。
游历型的结构在古代小说中渊源有自,但具有《西游记》这种宏大规模的游历型作品却是前无古人的。由于情节单元化容易造成雷同的结果,作者为全书设计了两条贯穿全书的情节线索。一条是一路之上取经四众与旋生旋灭的妖魔斗法;一条是取经四众内部的摩擦与矛盾。前者使全书始终保持着惊心动魄、引人入胜的吸引力,后者使小说的情节因围绕主要人物展开而具有内在的连贯性。《西游记》的可贵之处在于,它并没有一般性地描写人之成功所必受的考验,更没有局限于宗教的范围展示“圣僧”的修炼,而是努力将灾难化为对民族精神品格的反省。这使得《西游记》的人物描写在古代小说中达到了一个新的层次。
在中国古代,人们从生活经验中总结出“艰难困苦,玉汝于成”的哲理。《孟子·告子下》还有这样的警句:“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因此,在古人看来,灾难作为上苍安排的一种不可改变的宿命,既是对人的意志的考验,也是成功的必经之路。所以,中国古代的小说家津津乐道英雄豪杰发迹前的困顿艰辛,从史书中的周文王、姜子牙到小说戏曲中的岳飞、包公,都历尽磨难。这是构成《西游记》“八十一难”的中国文化观念与叙事传统。
而在宗教思想中,灾难与试炼更是一种修行的不可缺少的过程。《西游记》开篇有两句诗:“欲知造化会元功,须看西游释厄传”,说的就是领会宗教真谛所必须的受灾解难。因此,“八十一难”的基本寓意就是,灾难是不可避免的,也是必需的。所以,到了第99回,唐僧师徒取了经,正要回转东土,观音一看他的“灾难簿子”,计有八十难,急传众神:“佛门中九九归真。圣人僧受过八十难,还少一难,不得完成此数。”于是,又有了老鼋将四众连马带经抛入水中的淹没之灾。
从小说的安排与描写看,八十一难的设定本身并不严格。有时,作者将一难析为数难,如“黄风怪阻”是一难,“请求灵吉”又算一难。而实际上,后者只是指灵吉菩萨帮助收伏黄风怪,并不是独立的一难。有时,则不是唐僧本人直接遭难,如“心猿遭害三十难”,受磨难的只是孙悟空。至于“祛道兴僧三十五难”,就更算不得取经人之难了。
而八十一难的具体寓意,则并不拘泥于宗教观念。或取譬自然,或象征社会,或影射历史,或直指人心,角度不一,写法各异,多姿多彩地反映了中国古代社会乃至整个人类面临的种种问题。
就题材而言,历史上的玄奘取经遇到的最大问题实际上是与自然的搏斗。对此,《大唐西域记》《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等早期文献中都有所涉及。在当时的交通条件下,孤身一人,跋山涉水,历经十余个寒暑,确实是气壮山河的英雄之举。取经故事之所从出,最初也正是受此感染的。到了《西游记》中,更遥承上古神话,大量描写了人与自然的矛盾。取经路上,到处是千奇百怪、诡秘莫测的险山恶水。如鸦鹊难飞的鹰愁涧,鹅毛沉底的流沙河,八百里宽的通天河,漫山翠盖的荆棘岭,秽气难闻的稀柿衕,烈焰腾腾的火焰山,饮水成胎的子母河等,无不象征着人类在严峻的大自然面前的艰难处境。凡此种种,都是其他古代小说中所不多见的。换言之,《西游记》在古代小说发展中占据特殊的地位,其中一个原因就是它描写了自然加于人的灾难以及人对自然的反抗。
与自然灾难相对的是人生的灾难,在《西游记》中,这方面的描写更为充分。人生的灾难来自两个方面,一个是来自社会的。在这里,作者以高度幻想之笔,从历史与现实中提炼具有普遍性的社会矛盾,使之成为一种经验的总结。其实,小说中一些灾难并不是取经人的灾难,而是整个社会的灾难。明末清初小说《醒世姻缘传》第24回有这样一段话:
若是地方中遇着一个魔君持世,便有那些魔神魔鬼、魔风魔雨,……旋又生出一班魔外郎、魔书办、魔皂隶、魔快手,渐渐门子民壮、甲首青夫、舆人番役、库子禁兵,尽是一伙魔头助虐。这几个软弱黎民个个都是这伙魔人的唐僧、猪八戒、悟净、孙行者,镇日的要蒸吃煮吃。

反过来看,《西游记》所写的称王称霸、残民虐民的妖魔,也是社会上各种黑暗、邪恶势力的幻化。作者在介绍妖魔侵占下的狮驼国时,就曾用狼精灵、虎都管、彪总兵等揭示“先年原是天朝国,如今翻作虎狼城”(第76回)的触目惊心的景象。读者由此联想到当时横行霸道的宦官权臣、藩王勋爵、地方豪绅、狡胥黠吏令人发指的罪恶,是完全合乎逻辑的。

如车迟国国王受妖道蛊惑,毁佛灭僧,致使那里的和尚备受折磨。这当中既有历史上佛教所谓“法难”的影子,也有明世宗佞道的影子。其中,为了抓和尚而殃及秃子、毛稀的以及“四下里快手又多,缉事的又广”之类描写更是明中叶特务横行的写真。但《西游记》中的现实又不是一时一事的刻板反映。作者通过孙悟空之口,告诫国王“三教归一”可以保“江山永固”,乃是作者为拯救国家开的一味“十全大补丸”。

当然,《西游记》中也有不少灾难是基于宗教观念展开的。所谓“降妖伏魔”的“魔”,梵文本义是“扰乱”“障碍”等,从佛教的角度看,则指一切烦恼、疑惑、迷恋等妨碍修行的心理活动,而“降魔”其实就是这种内心斗争的具象化。小说第14回,孙悟空随唐僧上路后,突然遇到六个剪径的强盗,这六个人是眼看喜、耳听怒、鼻嗅爱、舌尝思、意见欲、身本忧,亦即人的六欲的外化。打死这“六贼”就是要克服“六欲”对取经的干扰。实际上,在佛教典籍中,这样的故事很多。例如有个著名的故事讲净饭王太子发愿坐树下,若道不成,终不起。魔王想破坏太子的道愿,以弓箭、魔女、天位相威胁和诱惑,太子对此毫不动心,终于成佛。敦煌变文中的《破魔变文》等后世文学作品都敷演过这一故事,而《西游记》中“四圣试禅心”等回目,与魔王派三女诱乱太子的情节其实是一脉相承的。

第五十七回

实际上,所有的灾难都必然在人的内心引起尖锐的冲突。有时,战胜这种冲突比战胜外部的妖魔更困难。因此,《西游记》还直接描写了人的内心矛盾,这种矛盾有时也构成重大的磨难,如第57、58回的真假猴王故事就具有这种意义。作品描写孙悟空打杀了几个拦路抢劫的草寇,触怒了唐僧,他执意赶走了孙悟空。而六耳猕猴怪乘唐僧身边无人,化作孙悟空,将唐僧打昏,夺走行李。声言:“我今熟读了牒文,我自己上西方拜佛求经,送上东土,我独成功,教那南赡部洲人立我为祖,万代传名也。”(第57回)在《西游记》中,妖怪侵犯唐僧,大多是算计要吃他以谋长生,唯独此怪只是要去取那于他毫无实惠的佛经。即使所谓“万代传名”,传的也是他所冒充的孙悟空之名,与他无干。从另一方面看,这个妖怪虽然动机不纯,但若真的取回佛经,也是功德无量的。显而易见,这不是一般的妖怪。作者反复提醒读者,“人有二心生祸灾”(第57回),真假猴王之争是“二心竞斗”,而消灭此怪,则是“剪断二心”。所以,这里的假猴王,不妨看作孙悟空潜意识的一种表现。以他一身本事,去西天易如反掌,如今却在唐僧手下受窝囊气,偶然产生抛开唐僧、自去取经的念头并不为怪。而真假猴王的苦战,正说明人要战胜自我最不容易。

与“八十一难”相联系的是小说降妖伏魔的叙事模式,这一叙事模式同样有着多方面的文化渊源与文学传统。除了上面所说的佛教思想与艺术的影响外,在中国古代神话中就已存在类似的结构,如黄帝与蚩尤之战就有很浓烈的神魔相争的意味,其故事结构已与《西游记》相近,蚩尤的外貌、性状、事迹都与演化中的孙悟空有相近之处。蚩尤进攻黄帝,也一如孙悟空大闹天宫,是对正统的反叛,结果都是邪不压正。这一穿越数千年的原型显现,说明了中国文化精神正统观念的强大,也昭示了降妖伏魔叙事模式的思想基础。

道教也有许多类似的故事。道教主要分丹鼎和符箓两派。其中符箓派是从古代巫术演化而来的,它宣扬鬼神崇拜,自称能画符念咒,祈福禳灾,遣神役鬼,镇魔压邪。所以,道教门徒为自神其教,宣扬了许多降妖伏魔的故事。如《神仙传》里有一篇《栾巴》,叙述栾巴少而好道,能变化,作符驱鬼杀狸怪,显示了道教的法力。敦煌话本《叶净能诗》则描写了一个“在道精熟、符箓最绝”的叶净能如何致鬼通神,幻化万物,降妖驱魔,役使风雨。有些细节极似《西游记》孙悟空之所为。许逊故事也是道教中源远流长的一个故事。据《太平广记》卷十四《许真君》记叙,许真君降伏蛟蜃之精时,蜃精为逃命,化为黄牛。真君以道眼遥观,认出黄牛乃蜃精所变,自己就变为黑牛冲去。蜃精躲不过,重新变为人,许真君也变回人身,追踪蜃精,现其原形。这种神魔交替变化的战斗方式在《西游记》中是常见的。如第6回二郎真君大战孙悟空时,二人就不断变化,第61回孙悟空大战牛魔王,也是交替变化的。《西游记》中就出现过这个许逊,而明末小说《旌阳宫铁树镇妖》以许逊为主人公,又兼及《西游记》中人物,这正是小说之间辗转影响的实例。实际上,元明以来,小说戏曲描写道士仙人降妖的极多,与《西游记》有直接关系的就有《陈巡检梅岭失妻记》《二郎神醉射锁魔镜》《二郎神锁齐天大圣》等。
在《西游记》以前,降妖伏魔虽已逐渐演变成一个比较普遍、稳定的非现实的叙事模式,但《西游记》的作者广泛借鉴,全面改造,去其朴野、荒诞的色彩与宗教意味,而强化妖魔的社会特征,使降妖伏魔成为表现社会矛盾的一种明快的、活泼的形式。比如,作者经常描写妖魔与神佛间千丝万缕的联系。许多妖魔来自神佛,收伏后又归于神佛。因此,孙悟空降伏金角大王、银角大王后,指责太上老君“纵放家属为邪,该问个钤束不严的罪名”。要观音收了金毛犼后“再不可令他私降人间,贻害不浅”。他还嘲笑如来佛“你还是妖精的外甥哩”,等等。而乌鸡国王说自己无处申冤,是因为那侵国篡位的狮子精“神通广大,官吏情熟,都城隍常与他会酒,海龙王尽与他有亲,东岳天齐是他的好朋友,十代阎罗是他的异兄弟。因此这般,我也无门投告”(第37回)。黑河水怪强占了河神府,河神想告他,却因西海龙王是他的母舅,不准河神的状子(第43回)。在另一处,太白金星也提醒孙悟空不要轻敌,“那妖精一封书到灵山,五百阿罗都来迎接,一纸简上天宫,十一大曜个个相钦。四海龙曾与他为友,八洞仙常与他作会,十地阎君以兄弟相称,社令、城隍以宾朋相爱”(第74回)。作者一再点染这些,实际上是对当时普遍存在的上下勾结、纵徒为恶、姑息养奸、官官相护的丑恶社会现状的旁敲侧击,加强了作品的社会批判性。同时出现的《金瓶梅》就具体写了西门庆与朝中官员结纳往还,并依靠这种政治上的奥援为所欲为。《金瓶梅》第69回文嫂说西门庆“东京蔡太师是他干爷,朱太尉是他旧主,翟管家是他亲家,巡抚巡按多与他相交,知府知县是不消说”,足可作为《西游记》的参证。
《西游记》利用降妖伏魔的结构表现社会矛盾,无论深度还是广度,都是以前的取经题材作品与其他“神魔小说”无法比拟的。不过,这种非现实的形象构成又毕竟有自己的特点。它没有刻板地再现现实生活矛盾的复杂性、尖锐性,而是在风云谲诡的变幻中夸张地展现“降伏”的过程。
史书记载,明世宗崇道,一意孤行,常年不朝,日事斋醮,压榨百姓,搞得乌烟瘴气,怨声载道。又广建雷坛,营建繁兴,致使府藏告匮。一些正直官员对此十分不满,冒死进谏,而多被下诏狱榜掠,甚至迫害致死。但《西游记》写及此,没有突出描写道士如何祸国殃民,也没有正面表现统治阶级内部趋于白热化的佞道与反佞道斗争,却着意渲染孙悟空与妖道扑朔迷离的斗法。如车迟国故事,一共占了三回,写道士惑君乱国、欺凌僧人的部分不足一回,其他都是写孙悟空如何戏弄三妖和在斗法中呼风唤雨、出奇制胜。用的是神奇幻想的笔墨,却不让人感到虚无缥缈。看到三个妖道黔驴技穷、当众出丑的狼狈、窘迫和原形毕露的可耻下场,肯定会使生活在当时的读者发出会心之笑,并为孙悟空的战斗精神和风格所倾倒。

总而言之,在世界历史上,也许没有一个民族像我们民族这样历尽波折、饱尝艰辛。在恶劣的自然条件下,在尖锐的社会冲突中,中华民族生生不息,创造了一个又一个奇迹。而《西游记》无疑是这种民族精神的一个生动写照。作者在虚幻的降妖伏魔故事中,灌注了中华民族在漫长的历险克难中表现出来的种种心理和品格,使我们从中可以看到中华民族对灾难的基本认识和态度,即灾难是不可避免的,灾难是对人的意志的考验,灾难是可以克服的。而灾难的设定与克服,又成为这部小说特殊的叙事模式,也使整个作品始终充满了惊心动魄、引人入胜的艺术魅力。

清人张书绅在《新说西游记图像》中说:“人生斯世,各有正业,是即各有所取之经,各有一条西天之路。”对《西游记》八十一难设置超越时空界限的文化价值,作了精彩的评价。


中华传统文化百部经典·西游记

编著者:(明)吴承恩 著 ; 刘勇强 解读

■ 文章来源:国家图书馆出版社经典普及编辑室
供稿 | 于春媚   编辑 | 杨洋监制 | 张颀

审核 | 弘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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