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聂雄前:这天深夜,成百上千只狗集体暴动

聂雄前 少数派文库
2024-08-15


按:聂雄前老师的《鹅公坪》,是风俗画、人物志、变迁史,有趣、耐看、有感,有让人有一口气读完的冲劲和美味不可多贪的矜持。本文摘自《鹅公坪·春风怒号》章节。




1976年3月中旬,春雷滚滚,万物复苏。我牵着那天早晨喂得饱饱的大水牯,晃晃悠悠地走向更古大塘的塘基。丝丝春雨打在我的斗笠上,放眼秧冲那一大垄田野,云山雾罩、春水满溢。每一丘里都有一二个乡亲在削理田墈边的荆棘和杂草,调整月口的水流状况。我把牛绹交给塘基下面第一丘大田里的鸿文大哥,他马上开始新一年的春耕生产。



砰砰两声闷响之后,一声凄厉的喊声就响起:“冇得了啊,雷打死人啦!”我和鸿文大哥抬起头一看,塘基上竟冒起一串青烟,赶紧就跑上去。一个男的四仰八叉躺在地上,鼻子和耳朵都在流血,一只箩筐装着大半筐米完好无损,另一只箩筐倒了,有雷火烧灼的痕迹。附近田里的人赶过来十几个,来新队长飞也似的从晒谷坪跑过来,第一句话,“幸亏不是我们鹅公坪的。”第二句话,“老三(鸿文),你赶快去叫美坛子(赤脚医生王和美)。”第三句话,指着塘对面的更古大屋,“赶快去拆副门板来,抬到屋里去。”


我惊出一身汗,几分钟之前我还站在这里。要是我还让大水牯多吃一会儿草,雷可能就劈到我呀。我打飞脚回家,急急忙忙吃了几口饭,背起书包就跑。整个上午都在后怕,中午放学回家就问我娘:“那个遭雷劈的人好了吗?”我娘说:“送到区医院去了。”


我娘已听说我在现场,不断地给我抹阳火,一直在念叨:“你没有做过亏心事,不要怕啊。雷公老爷有眼睛的,不会乱打人。也不知是什么鬼,这几年,年年都有听到雷打死人的消息。去年草塘广播电线泄火打死一个你记得不?前年姚家桥打死一个在田里你记得不?以后一打雷你就赶快回家啊!”她突然站起来,把水缸边的广播盒子下面的地线一把扯掉,说以后不听广播了。


第二天下午,和美哥专门来到我伯伯家通报昨天早晨的雷劈事件。他说,从大队部到更古塘就二里路,骑单车就十分钟。那个人一看就不行了,耳朵鼻子都流血。但还是给他做了二十多分钟人工呼吸。后来,心跳基本正常了,心窝子也热乎了,他就只好叫了两个人拖着板车送到区医院,他也一直跟着。到区医院也就个把小时,医生听他介绍的情况,就说处置得对头,然后就开始抢救。谁知老天爷不开眼,打开氧气瓶输氧,才发现没有氧了,只好打强心针。等到县里的救护车送氧来,就是下午二三点了,人已经变了相,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了。拖到晚上八九点就死了。人是峡山塘的,可惜了。我伯伯讲,真是碰了鬼了,这几年硬是不安生,年年都雷打死人,和美你小心一点啊。

1976年5月,河南老乡离开鹅公坪第三天的大清早,我提着粪筐和小铁耙去晒谷坪牛栏房放牛,从屋后门上竹山就看到一泡狗屎,很惊喜。再走十来步,又看到一泡狗屎。走到晒谷坪边上也就一百多米,竟然捡到了五泡狗屎,我那个欢喜啊。马路对面是供销社的东边地坪,一只狗在一棵苦楝树下撒尿,我走过去,树下还有一泡狗屎,再看前面一棵苦楝树底下,又有一泡狗屎。一直走到第六棵苦楝树,都有一泡狗屎。供销社东地坪的中间立着一根巨大的电线杆下有两泡狗屎,运货进出的铁门两边有两泡狗屎,我的粪筐就差不多满了。我提着一粪筐的狗屎,急急忙忙倒到我家的茅厕里,告诉我娘:“今天到处都是狗屎,不知碰到了什么鬼了。”我娘说:“你是不是走狗屎运了。”我知道,我娘不会相信。


我提着粪筐和小铁耙直奔牛栏,往东走,就是李家屋场。李家的地坪边有条水沟,沟上铺着一块大石板正对着李家堂屋,上面有一泡狗屎。再往前走二十多米就是秧冲中学的校门,校门口竟然有三泡狗屎,我急急忙忙用小铁耙把狗屎收拾到粪筐里,心里就发虚了。恰好钟安提着粪筐和小铁耙从长斌屋后走过来,一看他的粪筐也有大半筐狗屎,就问他,今天怎么啦?钟安说,出门之后到处是狗屎,天天都是这样就好了。然后,我和钟安就看到鹅公坪经常拾狗屎的十来个小朋友,粪筐里都有丰硕的成果。


那一天吃早饭的时候,所有拾狗屎的小朋友都满心欢喜地告诉父母:“从来没看到过这么多狗屎。要是天天都这样,就发大财了。”秧也插完了,春风杨柳万千条,家长们半信半疑地提着粪筐和小铁耙去拾狗屎,确实还大有收获。有人说,这要有多少狗啊才能拉出这么多屎啊。有人说,是不是四面八方的狗昨夜里在鹅公坪开大会啊?他们很疑惑,周边的生产队都很正常,甚至正常得没有一泡狗屎。自从盘古开天地,三皇五帝到如今,这是第一回啊。中午我放学回家的时候,还看到好几个乡亲提着粪筐和小铁耙在寻找狗屎。


没想到这天深夜成百上千只狗集体暴动,吼天吼地,从春婶叽的家门口到农机站,马路上都是狗。鹅公坪家家户户把前门和后门关得严严实实,并顶上杠子,惊恐万分地听着狗们的大合唱,瑟瑟发抖。大概闹到寅时,狗们就一群一群撞门,二十来户人家的壮劳力都手拿扁担在堂屋候着,生怕冲进屋来。自从盘古开天地,三皇五帝到如今,也是第一回啊。卯时一到,狗们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一泡狗屎都没有留下。



那天早晨万籁俱寂,我打开门习惯性地发出一声呼哨,宋家的桩子竟然没从狗洞爬出,大喊一声“桩子”,它才窸窸窣窣地出来,狗王的威风完全没有了。我走到晒谷坪,就看到来新队长和朱雪云、秦和民、罗义生等在讨论,每个人都拿着一根棍棒,脸色严峻。然后锡福先生、李家兄弟、河清哥等都来了。先看秧冲中学,几位老师已围在大门口看狗们拍门的脚印,密密麻麻、触目惊心。胡老师说,昨夜里外操坪至少有一百条狗,吓死人哪。再看秧冲供销社,大门上的狗脚印密密麻麻有一人高。在往农机站的路上,我奶奶的娘家侄孙子李定胜老远老远就大喊:“吓死人啦吓死人啦,赶快去请师公驱邪啊!”


幸亏中午时分,广播里一遍又一遍地播送省地(市)县的关于预防控制狂犬病疫情的情况通报,鹅公坪乡亲才醒过神来。一场声势浩大的打狗运动开始了,上面的要求就是杀无赦。公社、大队、生产队联动,每一个生产队组织一个十二人的打狗队,每一天生产队申报给大队,大队申报给公社,公社申报给区公所,区公所申报给县政府。我哥、河清哥、雪云、杏秋、凤成等打狗队成员,基本上使用硬攻和智取这两个手段。硬攻就是一锄头敲死、一棒子打死、一网子叉死,用来对付生产队熟悉的狗。智取就是一小块肉里裹一个大鱼钩,一个肉包子里打一针敌敌畏,对付外来的野狗。不到半个月,狗们就销声匿迹了。鹅公坪家家户户享受着狗肉的盛宴,狗肉的香味久久飘荡在鹅公坪的上空,什么狂犬啊什么疯狗啊,都抵不住美味的诱惑。


我把桩子藏在伯伯家界基靠里面的壕沟里,背了一捆稻草给它做了一个简陋的窝,每天偷偷送一个饭团。三天过去,五天过去,十天过去,桩子真的疯了,对我都开始狂吼。打狗队赶来,桩子夹着尾巴狂奔。后面的几个晚上春风怒号,我隐隐约约听到桩子凄厉的狂吼,在面公塘对面的油茶树林,在我家的竹山上面,在晒谷坪上。


真是一条好狗。


以后,我再也没有看到这样的好狗了。



湘中丘陵地区是一个神奇的所在,那种红色的泥土血红血红。春日温煦的阳光下,我坐在鹅公嘴我爷爷奶奶的坟头上,听着阳光和大水牯一起吞噬青草的声音,无尽的踏实感油然而生。三四百米远的鹅公杯其实就像一个血红血红的馒头,在绿油油的秧冲田塅里金光灿烂。无数的岁月,无数的乡亲,以为全世界无数的山河都是一样的。殊不知,红土地在中国主要分布在长江以南的低山丘陵区,包括湖南、江西两省的大部分,以及滇南、鄂南、粤北、闽北等地。我相信,红土地的独特性发现应该就在一二百年之间,吾乡罗尔纯先生(1930—2015)对故乡的牵挂所激发的伟大创作,让湘中的红土地成为一个与热血媲美的象征,让红土地上的人文自然成为全世界关注的独特风景。


画家罗尔纯(1930—2015)


1946年,罗尔纯报考苏州美术专科学校,校长颜文樑是一位留法的美术教育家,他的作品深受印象画派的影响,在艳丽的色彩中弥漫着光与影的颤动。五年刻板的古典主义教育,罗尔纯赢得了学生中最高的荣誉,但是他常常自问,这就是艺术的全部吗?他有湘中人的执拗。毕业后,他在人民美术出版社做编辑搞创作,1959年后在北京艺术师范学院、中央美术学院任教,被吴冠中先生的艺术作品深深吸引。在与吴先生的交往中,罗尔纯潜伏了十年之久的思考被激活,儿时红土地上的点点滴滴排山倒海而来。在当年的暑假里,他回到阔别十六年之久的故乡。


家乡丘陵上的红土,染红了他的鞋底。家乡明晃晃的太阳,激发了他的灵感。罗尔纯躁动的内心突然就得到了故乡的抚慰。回乡的所见所闻,后来陆续出现在他的画布上。以此次回乡为起点,他画面上的红色越来越强烈,就像壮士的鲜血。红色面积也越来越大,大到几乎充满画面。他干脆使用纯色的红直接涂抹在画布上,用刀刮、笔抹,抒发他对故乡的感恩。罗尔纯说:“我就是我自己,不管飞多远,魂牵梦绕的还是湘乡的那片红土地。”


罗尔纯油画作品


罗尔纯的《红土》《九月》《奶奶和孙子》《山村牛群》《村头》《村口》《一棵树》《树林》《山间小道》《古寨暮色》《土坡》《红墙》《夕阳》……都是强色彩和强情感的伟大杰构。值得深思的是,他的这些伟大作品,大多是春风怒号、冰河解冻之后抒写的。湘中的红土、村庄以及广袤的土地与明亮的天空,被他全身心融入描绘对象的世界里。色彩是他的全部美学、道德以及人性的追求。无论是鸡冠花、植物和动物、红土地上的乡村风景,还是少数民族妇女和湘中农民的各种形象,都满溢情感的强度,让春天和生命成为主旋律主基调。看着春风怒号的《一棵树》,看着《九月》温驯内敛的小姑娘,看着《坡》上的牛和老屋,红色成了鲜血成了力量成了信念,每看一遍我都寸心欲碎。


“罗教授的油画一扫中国油画画坛几十年的沉闷空气。他以明亮的色彩和很自然的变形手法,创造出‘极鲜明的个人风格’。”这是英国美术评论家迈克尔·苏立文所著《20世纪的中国画和艺术家》中,对罗尔纯先生的评价。80年代初,我有认识他的机会,但我不敢。90年代末,我回乡省亲,听说他在永丰镇看王憨山先生的画,不记得什么原因又错过了。最后一次机会是2010年11月23日,他在娄底市明源佳程大酒店住了整整一周,在军旅作家胡建雄先生的陪同下,专门邀约女画家袁力带作品给他看看。当时,我正在袁大姐家看画。几天以后,陪同人员向我反映,罗老对袁力的画赞不绝口,说袁力的小鸡大鸡系列作品,放得开、架子好、搭配得好,总体效果很不错,不愧是憨山先生的女弟子,并提醒袁力在笔法上再加注意。一周时间,罗老拜了祖坟,看了众多亲戚,去了他上小学的陶龛学校旧址,非常怀念教育家罗辀重,非常赞赏“血性”这一校训。他还参观了曾国藩故居富厚堂和白玉堂、云门寺等等。在湘乡壶天镇一个叫磨石头的地方,罗老指指点点,说这些红土地就是他作品色彩的源头。说上次他在这里住过两晚,画过一些画。罗老和胡建雄先生讲,他回湖南老家总共只有六七次,1962年、1975年、1977年、1982年、1999年、2004年,和这一次。


缘悭一面,须臾故人。又一个渴望远方的湖湘子弟走了。他不仅飞过了洞庭湖,而且飞过了太平洋。


2015年10月28日,罗老在家中遭遇火灾意外离世。家乡子弟第一时间长途跋涉多地,收集罗老作品。学弟尹晓奔送给我一张罗老的国画,颇有八大之风。我很感激,总算完成了一桩心事。

1975年的绝望,罗尔纯先生经历过,绝大多数的国人也经历过。


1977年的希望,罗尔纯先生看见了,绝大多数的国人也看见了。


1982年的热望,罗尔纯先生体会到了,绝大多数的国人也体会到了。


罗尔纯先生1975年到1982年三次回乡,占用了他回乡总次数的一半。1975年,他回乡时一定看见了饥饿难耐的乡亲、荒唐可笑的运动、万马齐喑的禁锢、天灾人祸的折腾。他知道,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死亡。1977年,他回乡时大洪水已经发过,狂犬已经消灭,大地震已经震过,眼泪已经流干。制造混乱的人已经被钉在了历史的耻辱柱上,他实实在在听到了春风怒号的进程。红土地啊红土地,鲜红鲜红的血浸透,他定格在那一刻,他的内心他的画面他的信念。1982年,他暑假回乡时,他家的一位亲戚恰好是我的师兄。这位哥们儿骑着单车来找我耍,说起他的伯伯罗尔纯就神采飞扬:“一张画一二万呢!”那个时候,我完全不相信。现在想来,1982年的罗尔纯先生目睹山乡巨变人心所归,一定是数次回乡中最为舒心的一次。


该跑的路他都跑了,该打的底稿他都打了,该泼的红他都泼了,该信的道他都守住了。


河山壮丽,春潮滚滚。


大好家园,寸心千古。



李清照说,故乡何处是,忘了除非醉。乡愁是每个人都绕不开的话题,当我们回首往事,故乡那些曾经平凡的人、岁月、故事,竟闪耀出动人的光辉。《鹅公坪》所写之事平实中见妙趣,困境中含有希望,有着一种历尽世事后对生命的理解和对生活的体悟。


◎一部乡村视角下的“中国现代史”


从历史的角度看,《鹅公坪》还原了一个乡村自上世纪60年代至今的变迁史。在乡人的命运和际遇中,可以看到中国社会底层人的苦难与挣扎;在生动的人物和故事中,直击了小乡村里几代人的悲欣生活;在展现真实热闹的乡村生活之余,更架设一个明晰的时空背景,还原一段鲜活的乡村历史图景。堪称一部乡村视角下的“中国现代史”。


◎对生活的礼赞,对人性的探究


《鹅公坪》是一部回忆性的叙事散文,作者通过个人成长的视角,描绘了一幅温暖人心的童年故乡画卷,深情讲述湘中少年的激荡人生。书中以细致、深邃的笔触,有对生活的礼赞,也有对人性的探究。可看到中国人身上一贯的生活哲学和奋进的精气神,也可看到一条绵延不断的中国乡土文化脉络。这是一部生动真实、感人质朴的心灵之作。


人生中遇到很多人,很多事,都让人无法忘怀,写作是自我的,但文字却能让人产生极强的共鸣。关心那个年代的人,都应读读这本书,既可作为“追忆”,也可作为警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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