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美利阿姨的回忆 ——三不老的回忆之四
从1958年起,我家就和北岛家成了三不老胡同一号院的邻居。2007年 4月,我母亲受到惊吓,心疼中不由得让我想到北岛的母亲孙美利阿姨。两位母亲年纪相仿。不久,我便起意去采访了孙阿姨,请她讲述她的经历与感受。孙阿姨已经于 2013 年去世,享年 93 岁。她的讲述,留下了珍贵的历史记述。
我和济年
少年夫妻老来伴,我和济年可以说是恩爱夫妻。他已经走了四年,但是仿佛一天都不曾离开我,时时与我相伴。他的音容笑貌不断浮现在眼前,伴我度过寂寞的时光。
他在世时喜欢敲电脑,写了不少日记,我一直好好保存着。我准备把这些文字整理出来。
赵济年与孙美利夫妇
我1921年生,今年86岁。我和济年相识是1946年。当时,我父亲在重庆电报局工作。抗战期间,父母分开七八年了,我陪母亲乘飞机,到重庆看望父亲。在珊瑚坝机场下飞机后,我想打一个电话给父亲,但是不知如何拨通电话。无意中发现一个年轻英俊的小伙子正在打电话,我妈妈走过去请教。这个人就是赵济年。他是一个热情的人,觉得来请教的是一对有教养的母女,便热心相助。我好像心有灵犀,在接过电话筒的瞬间,产生了一种异样的感觉。
济年是浙江人,当时在中央信托局工作。他的祖上做过官。家里人口众多,有两个哥哥,一个弟弟,一个妹妹,生母在他四五岁时就过世了。他中学没毕业,就出来工作,一边工作一边读书,帮助家里抚养弟弟妹妹。他年轻时兴趣广泛,遇到新的东西就积极去学。他喜欢摄影、音乐、体育,爱打乒乓球,动手能力也很强。这些优点在不知不觉中吸引着我。他说我美丽沉静、雍容大方,也使他怦然心动。他的业务做得很好,是中国保险业的元老之一。20世纪70年代末,恢复国内保险业务,他任中国人民保险总公司国内业务处的处长。
认识济年的时候,我在上海一家医院做护士,之后我到协和学习,做了护士长,又做了主治医师。我父亲孙海霞,参加过辛亥革命,也是中国近代的电信专家。他为人正直,乐善好施。受他影响,我们全家信奉基督教。父母共有八男五女,因父亲开明,孩子无论男女,都接受了很好的教育。
我是在上海完成学业的。7岁在教会学校上小学,又到上海贝文中学读初中,在吴本中学读高中。读到高二就因抗日战争爆发停止了。当时,大哥、大姐都在上大学,父亲抗战中一度失职,家里的经济压力非常大。为了减轻父亲的压力,我18岁改上上海高级护校,毕业以后和姐姐一起当护士,帮助养家。当时工作很辛苦,一个星期得上好几个夜班,医院离家很远,回一趟家都不容易。有时家里没吃的,喝点米汤就去上班。
认识济年之后,我觉得被一个有教养的人深爱是一件幸事。我挺珍惜,他更是如此。接下来,鸿雁传书,两地相思。同是事业中人,同是积极对待生活,时间过去了两三年,赵济年登程到上海来求婚,黄浦江见证了我们的百年之好。我便起身来到北京,开始了为人妻、为人母的生活。
女儿珊珊
我们一共生养了三个孩子:老大振开、老二振先和女儿珊珊。三个孩子相隔很近。他们小的时候,我又要上班,又要持家,是蛮辛苦的,但是回忆起来,还是觉得十分幸福。、
三年困难时期,孩子们喊饿,我就叫他们不要出去跑,多在床上躺一躺。振先对我说,妈妈,就吃两顿饭,躺着还饿。老大振开到垃圾箱里,把别人倒掉的白菜头、白菜帮,捡回来,洗了再煮煮吃。有一次别人给我二两粮票,我买了一个饼子,一想起孩子们,实在舍不得吃,把饼子带回家来。济年和三个孩子不能没有营养,我就买了两只活鸡,想养一养再给全家吃。老二下楼去放鸡,没想到给人偷走了。他爸爸生气,还把儿子揍了一顿。
有一次我饿得手发抖,出虚汗,实在难受,就在四川饭店买了一碗汤喝。回家之后,看到全家人在挨饿,心里很不安。济年劝我不要太自责。他说,我们还是要苦中作乐。星期天全家一起上紫竹院去玩儿。记得那次我和济年看见孩子们营养不良,一咬牙在紫竹院活鱼食堂吃了一顿鱼,花了26块钱。鲜美的滋味仍记忆犹新。
1969年,我们宿舍楼一下子走空了,几乎没有哪家没有上山下乡的人。济年去了湖北沙洋五七干校。我带珊珊去了中国人民银行河南五七干校,振先去了内蒙古生产建设兵团,振开到建筑公司当了建筑工人。几年后,插队的、兵团的、参军的,各色人等陆陆续续回来。我和济年也从沙洋五七干校回到了北京,独独珊珊没能回来。
我非常喜欢女儿珊珊,“文革”时她上了一年中学,没有机会继续求学,她就自学了全部初、高中课程。珊珊被分配到湖北南漳一家三线工厂,在厂里做了团支书。一年后,她被推荐上大学,但有人把珊珊拉了下来,自己上了。厂里领导怕事,就默许了。尽管如此,珊珊还是和那人和解了。她生病刚好,体力还未恢复,厂里的几个小伙伴就让她教游泳,珊珊没有拒绝。一个小女孩被河水卷走了,她奋不顾身,救起了小女孩,却献出自己的生命。
当时是1976年,唐山大地震之后不久,大家都睡在院子里的地震棚。我一个人坐在四号楼的门洞里,一言不发,默默地期盼等待。老赵和振开去了湖北,他们只是告诉我珊珊生了急病,得去照看一下。我痴痴地坐在那里枯等,期盼着女儿平安的消息。坏消终于来了。珊珊突然离开人世,使我受到莫大的刺激,我得了心因性精神病,持续了好几年。老伴和两个儿子贴心关照,才使我终于从濒临死亡的边缘活了回来。济年总劝我,女儿是为了救人而牺牲的,那是以一命救一命,这正是基督教的真谛。他们兄妹之间,感情很深。妹妹出事的日子里,家里的亲戚、珊珊的朋友、振开的朋友一刻不停地轮流陪伴我,让我受伤的心停止了流血。
儿子振开
没过多久,儿子创办的文学杂志《今天》,又被盯上了。有人来家里施加压力。我和济年了解、信任自己孩子,我们彼此支撑,决不把压力转到儿子身上。我们尊重儿子的选择。我们相信,历史会见证,我们的判断没错。儿子振开,漂泊海外,连续14年不能回家,做父母的能不伤心吗!其中整整五年,我们不能和他见面。后来才允许我们出国探望儿子,我和济年一起到欧洲、美国和儿子见面。
79岁时,我把腿摔断了,80岁的济年,蹬着三轮车,带着我一趟一趟地去医院看病。2001年,济年得了肾癌,我知道这是长期抑郁的结果。这时,我们又打报告,才允许大儿子回京一个月。儿子回来,一家人高兴得不得了。他走的时候,济年伤心得止不住落泪。我们把大儿子与孙女的合影放在家中显著的位置,让儿子的微笑每日陪伴我们。
济年病逝的时候,振开也不能回到父亲身边。济年离世时是很痛苦的。
大儿子对父母极好,他短暂回国探亲,还陪我到上海,故地重游。我的腿二次做手术时,大儿子回不来,他的朋友视我为亲人,尽力帮我解除痛苦,我手术做得十分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