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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勇:做不了官场演技派的苏东坡,能成为一个好农民吗

2016-06-17 祝勇 大家



文 | 祝勇


“人生如蚁”系列上篇,请点击阅读《每天都要为五斗米折腰的苏东坡》。



苏东坡不会忘记的那一年——宋神宗元丰三年(公元1081年),他在那块名叫东坡的土地上开始了尝试作一个农民。

苏东坡开始农业生产的第一个动作,应该是煽风点火,因为那些枯草,枝枝柯柯,弯弯曲曲,缠绕在土地上,拒绝着庄稼生长,让苏东坡觉得既刺手,又棘手。于是,苏东坡在荒原上点了一把火。今天我们想象他当时呼喊与奔跑的样子,内心都会感到畅快。因为他不只烧去了地上的杂草,也烧去了他心里的杂草。自那一刻起,他不再患得患失,开始务实地面对自己生命中的所有困顿,他懂得了无论自己站立在哪里,都应当从脚下的土壤中汲取营养。火在荒原上燃起来,像有一支画笔,涂改了大地上的景物。大火将尽时,露出来的不仅是满目瓦砾,竟然还有一口暗井。那是来自上天的犒赏,帮助他解决了灌溉的问题。这让苏东坡大喜过望,说:“一饱未敢期,瓢饮已可必!”那意思是,吃饱肚子还是奢望,但是至少,用不着为水源发愁了。

苏东坡买来了一头牛,还有锄头、水桶、镰刀之类的农具,那是一个农民的笔墨纸砚,收纳着他的时光与命运。劳作时,苏东坡头戴竹笠,在田间挥汗。第一年种下的麦子在时光中发育,不断抬高他的视线,让他对未来的每一天都怀有乐观的想象。孔孟老庄、四书五经,此时都没了用场。他日复一日地观赏着眼前的天然大书,对它在每个瞬间里的细微变化深感痴迷。

我们没有必要把苏东坡的那段耕作生涯过于审美化,像陶渊明所写,“晨兴理荒秽,戴月荷锄归”,因为对于苏东坡本人来说,他的所有努力都不是为了审美,而是为了求生。我从小在城市里长大,不曾体验过稼穑之苦,也没有在广阔天地里练过红心,但我相信,农民是世界上最艰苦的职业之一。对苏东坡而言,这艰辛是具体的,甚至比官场还要牢固地控制着他的身体。他不是“不为五斗米折腰”,而是天天要为五斗米折腰,折得他想直都直不起来。

但他是对土地折腰,不是对官场折腰。相比之下,还是对土地折腰好些——当他从田野里直起身,他的腰身可以站得像树干一样笔直,而在官场上,他的腰每时每刻都是弯的,即使睡觉、做梦,那腰也是弯的。李公麟《孝经图》卷中的这个细节,就是对这一身体命运的生动记录。一个人生下来,原本是健康的,但官场会把他培养成残疾人——身体与精神的双重残疾,死无全尸,因为在死后,他的灵魂也是弯曲的。


▲ [北宋]李公麟《孝经图》卷(局部),美国大都会艺术博物馆藏


土地是讲理的,它至少会承认一个人的付出,一分耕耘,几分收获。张炜说:“这种简单而淳朴的劳动方式本身即蕴含着无可比拟的道德感。”但官场是没理可讲,道德更是尸骨无存,谁在官场上讲理讲道德,谁就是脑残。

所以,他的劳动生涯再苦再累,他的心是自由的。土地征用了他的身体,却使他的精神得到了自由。在这里,他无须蝇营狗苟、苟且偷安。官场培养表演艺术家,他们脸上可以变换出无数种表情,但没有一种表情是属于他们自己的。他们都是演技派,而苏东坡是本色派,他不会装,也装不像——他的表演课永远及不了格。官场上绝大多数官员都会认为,这世界上什么都可以丢,唯独官位不能丢;而对于苏东坡来说则刚好相反,如果这个世界一定要从他身上剥夺什么,那就把官位拿去吧,剩下的一切,他都舍不得丢掉。

苏东坡站在烈日下的麦田里,成了麦田里的守望者,日复一日地经受着风吹和日晒,人变得又黑又瘦。他的臂膀和双腿,从来也没有像这样酸胀转为了肿痛,又从肿痛转为了麻木。而他的情绪,也由屈辱、悲愤,转化为平淡,甚至喜悦。那喜悦是麦田带给他的——那一年,湖北大旱,幸运的是,苏东坡种的麦子,长势旺盛,芒种一过,麦子就已成熟。

这是田野上最动人的时刻,苏东坡一家在风起云涌的麦田里,抢收麦子。他让妻子用小麦与小米掺杂,将生米做成熟饭。他吃得香,只是孩子们觉得难以下咽,说是在“嚼虱子”,夫人王闰之则把它称作“新鲜二红饭”。

但苏东坡心中的自我满足是无法形容的,因为他经历了一次神奇的萃取,用他艰辛而诚实的劳动,把大自然的精华萃取出来。

一个黄昏里,他从田里返回住处。吱呀一声,沉重的门被推开了。朴素的农舍里没有太多的东西,一般的,有简易的床榻,有吃饭和读书兼顾的桌子,有长长的木柜放在地上,上面或许摆放着一面女人用来梳妆的镜子——那是唯一可以美化他们的事物。太阳的余光从屋檐的齿边斜射进窗格,一些灰尘的微粒在方形的光中飘动,证明屋子里的空气不是绝对静止。生活是那样自然而然,他好像与生俱来,就生活在这样一个场景中。繁华的汴京、皇宫、朝廷,好像都是不切实际的梦。这里似乎只有季节,却看不见具体的日子。但他并不失望,因为季节的轮回里,就蕴藏着未来的希望,这是至关重要的。

独自啜饮几杯薄酒,晃动的灯影,映照出一张瘦长的脸。苏东坡提起笔,将笔尖在砚台上添得越来越细,然后神态安然地,给朋友们写信。这段时间,为他留下最多文字的就是书信尺牍。他说:“我现在在东坡种稻,虽然劳苦,却也有快乐。我有屋五间,果树和蔬菜十余畦,桑树一百余棵,我耕田妻养蚕,靠自己的劳动过日子。


▲ [元]佚名《苏轼像》


后来,老友李常任淮南西路提刑,居官安徽霍山,听说苏东坡在耕田糊口,就给他带来了一批柑橘树苗。这让他沉醉在《楚辞》里“青黄杂糅,文章烂兮”的灿烂辞句里。他在诗里自嘲:“饥寒未知免,已作太饱计。”

假如我们能够于公元1082年在黄州与苏东坡相遇,这个男人的面容一定会让我们吃惊——他不再是二十年前初入汴京的那个单纯俊美的少年,也不像三年前离开御史台监狱时那样面色憔悴苍白,此时的苏东坡,瘦硬如雕塑,面色如铜,两鬓皆白,以至于假若他在梦里还乡,从前的发妻都会认不出他来,因此此时的他,早已“尘满面,鬓如霜”。

有一天夜晚,苏东坡坐在灯下,看见墙壁上的瘦影,自己竟怵然一惊。他没有想到自己已经瘦成这个样子。他赶忙叫人来画,只要他画轮廓,不要画五官。画稿完时,每个人都说像,只看轮廓,就知道这是苏东坡。



似乎一切都回到了原点。苏东坡原本就出身于农家,假如他不曾离家,不曾入朝,不曾少年得志,在官场与文场两条战线上尽得风流,他或许会在故乡眉州继承祖业,去经营自家的土地,最多成为一个有文化的劳动者。此时,他在官场上转了一圆,结局还是回到土地上,作一介农夫。

好像一切都不曾开始,就已结束。

但他不是一个普通的农夫。对于一个农夫来说,田野家园,构成了他全部的精神世界,而对苏东坡来说,即使田野大面积地控制了他的视线,在他的心里也只占了一个角落。他的心里还有诗,有梦,有一个更加浓厚和广大的精神空间等待他去完成。他的精神半径是无限的。

我想那时,不安和痛苦仍然会时时袭来。那是文墨荒疏带来的荒凉感,对于苏东坡这样的文人,“会引起一种特殊的饥饿感”。每当夜里,苏东坡一个人静下来,他的心底便会幽幽地想起一个人。他从来没有见过那个人,但在苏东坡的案头,那人的诗集翻开着,苏东坡偶尔闲暇,便会读上几句。读诗与写诗,其实都是一个选定自我的过程。一个人,喜欢什么样的诗,他自己就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公元4世纪的东晋,有一个诗人,曾经当过江州祭酒、建威参军、镇军参军、彭泽县令。但这一串威赫的名声拴不住他的心,终于,他当彭泽县令八十多天,便弃职而去,归隐在鄱阳湖边一个名叫斜川的地方,写下《归园田居》这些诗歌,和《桃花源记》《五柳先生传》《归去来兮辞》这些不朽的散文。

陶渊明的名字,对中国人来说早就如雷贯耳,在苏东坡的时代亦不例外。那段时光里,陶渊明成了苏东坡最好的对话者。他说:“渊明诗初视若散缓,熟读有奇趣。如‘嗳嗳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又曰:‘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大率才高意远,则所寓得奇妙,遂能如此,如大匠运斤,无斧凿痕,不知者则疲精力,至死不悟。”

时间把这两位不同时代的诗人越推越远,但在苏东坡的心里,他们越来越近。或许,只有在黄州,在此际,苏东坡才能如此深入地进入那个人的内心。苏东坡喜欢陶渊明,是因为他并不纯然为了避世才遁入山林,而是抱着一种审美的态度,来重塑自己的人生。他不是消极的,而是积极的。他也不是避世,而是入世,只不过这个“世”,不同于那个“世”。在陶渊明心里,这个“世”更加真实、丰沛和生动,风日流丽、鱼跃鸢飞、一窗梅影、一棹扁舟,都蕴含着人生中不能错过的美。生命就像树枝上一枚已熟软的杏子,剥开果皮,果肉流动的汁液鲜活芳香,散发着阳光的热度。陶渊明要把它吃下去,而不是永远看着它,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这位田野里质朴无华的农民,不仅开辟了中国山水文学之美,也成就了中国士大夫人生与人格之美,让自然、生活与人,彼此相合。

七个世纪以后,在黄州,在人间最孤寂的角落,苏东坡真正读懂了陶渊明,就像两片隔了无数个季节的叶子,隔着几百年的风雨,却脉络相通,纹路相合。张炜说:“他们都是出入‘丛林’(指官场丛林)之人,都是身处绝境之人,都是痛不欲生之人,都是矛盾重重之人,都是爱酒、爱诗、爱书、爱友人、爱自然之人。”苏东坡一遍遍地抄写《归去来兮辞》。时至今日,我在台北故宫博物院打量这件手稿原迹,仍见湿润冲淡之气在往昔书墨之间流动回转。那是他在书写自己的前世——他在词里说:“梦中了了醉中醒,只渊明,是前生。”写字的时候,他就成了陶渊明,而黄州东坡,就是昔日的斜川。


▲ [北宋]苏轼《归去来兮辞》(右侧三分之一),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 中部三分之一


▲ 左侧三分之一


清末民初大学者王国维在《文学小言》中写道:

三代以下之诗人,无过于屈子、渊明、子美、子瞻者。此四子若无文学之天才,其人格亦自足千古。故无高尚伟大之人格,而有高尚伟大文章者,殆未之有也。

天才者,或数十年而一出,或数百年而一出,而又须济之以学问,帅之以德性,始能产生真正之大文学。此屈子、渊明、子美、子瞻等所以旷世而不一遇也。


自夏商周三代以下,浩瀚数千年,王国维只筛选出四个人,分别是:屈原、陶渊明、杜甫、苏东坡。而这四个人,几乎全部集中在上一个一千年,也就是公元前340年(屈原出生)到公元1101年(苏东坡去世),此后近一千年(12世纪到21世纪),一个名额也没占上。

假如从这四者中再选,我独选苏东坡,因为苏东坡身处的宋代,中国历史正处于一场前所未有的变迁中,机遇更多,困境也更多,尤其对于苏东坡这样的人,几乎是冰炭同炉。苏东坡就是宋代这只炉子里冶炼出来的金丹,他在精神世界里创造的奇迹,既空前,也绝后——对此,我后面还要分头阐述。但他不是横空出世的,有人以自己的生命和艺术实践为他做了历史的铺垫,那个人就是陶渊明。



苏东坡写下一首词,名叫《哨遍》,把《归去来兮辞》的意蕴隐括其中。所谓隐括,与和韵、集句一样,是宋词创作的一个重要方法,是根据前人诗文内容或名句意境进行剪裁、改写来创作新词,而且是宋代词人独创的创作方法。晏几道《临江仙》、刘几《梅花曲》,都是著名的隐括之作。但苏东坡是真正明确使用“隐括”这个概念的词人,因此,历来都把苏东坡视为开宋代隐括词风气之先者。南宋最后一位著名词人张炎在《词源》中写道:“《哨遍》一曲,隐括《归去来辞》,更是精妙,周、秦诸人所不能到。”清代著名诗人冯金伯在《词苑粹编》卷四引《本事纪》说:“东坡隐括《归去来辞》,山谷隐括《醉翁亭记》,两人固是词家好手。”

纸页上的《归去来兮辞》是无声的,苏东坡的《哨遍》,把它转化为词,也就转化为声音,因为宋词是有旋律的。苏东坡在田野间劳作,就让家僮歌唱这首词,他自己累了,就干脆放下犁耙,迎风站立,与他一同吟唱,一边还敲打牛角,叩动节拍。抬眼,他发现头上墨色不定的云,还有顿挫无常的山,愿竟也是有节律,有平仄的。

那时的他才意识到,自己其实并不在原点上。在世上走过这一遭,他就不可能再回到原点了。世事的风雨沧桑,草木的万千变化,都被收纳进他的生命里,变成他的血肉细胞。假若他年少时不曾出川,他今天或许稼穑为生,但那心境是不一样的。不经历那些痛苦与折磨,他不会如此主动地和大自然打成一片,更不会知道无须“摧眉折腰事权贵”竟是那样的自由和快乐。

(未完待续)


【作者简介】

祝勇 | 腾讯·大家专栏作者,北京电视台大型纪录片《辛亥》总撰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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