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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事儿(113)过街天桥下的补衣女

园地耕耘者 一枚园地7 2021-08-31

过街天桥下的补衣女


青禾|文


题记:本文记录的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初,老家表妹的故事,文中人物皆为化名。


 

齐雁本来是打算回老家去的,但到了售票窗口,她又犹豫了。

 

她来省城还只有半年,是远房的一个表嫂介绍来的,在一个生意人家里做保姆。待遇还算不错,包吃包住,每月工资五百,家务事也不算太多。


但时间稍长,齐雁便感觉那男主人有些不对劲,尤其是到夏季以后,身上衣服穿得单薄了,那男的眼睛就越发不老实,经常恨不能横扫了一切才肯罢休。还时不时的无话找话:


“小齐,怪不得你水色这么好了,我听人说,你们那泉水又清又甜,养人,是不是?”


有时候,又盯住齐雁的腿看一会,自说自话:


“哎,都说山里人从小就爬山,腿粗,小齐这腿怎么就这么匀称呢?”

 

齐雁虽然已经过了三十岁了,两个孩子,大的秋天就要上学了,但老家封闭,女人的贞洁始终被放在妇道之首。离家出来的那天,婆婆和丈夫送了她两里地,嘱咐的话说了一遍又一遍。

 

她知道,婆婆是不放心,在婆婆的想象中,现在外面的世界,那简直就是虎狼成群,一个山里的年轻媳妇,还能逃得过去?


她心里其实也有些担忧,便跟表嫂说了,表嫂笑起来说,哪有这么恐怖,按你们这么说,城里男人都变牲口了?她也觉得自己太夸张了,不好意思的说,都是婆婆说的。

 

但时间一长,表嫂还是有些担心,便给齐雁在超市谋了个理货员的工作,月工资有六百元,但吃住是自己的。齐雁算了一下,除去开销,每月只能余下两百多,一年还不到三千,刚好够孩子的学费。


但她也知道,能在城市找到这样一份工作也并不是一件易事,眼下城市这么多“四零”“五零”下岗人员,就这个工作还抢不着呢,只是城市这些人吃住成本低一些,就比乡下人多了一成优势。


表嫂见齐雁犹豫着,就说,你也不要急着做决定,不是还有一份工作做着嘛。再好好想想,自己也上街多看看,看中了什么我们再想办法。好不好?


齐雁觉得,表嫂对自己的确已经是够意思了,一个城里女人,能做到这样,实属不易,她不想再麻烦人家。于是,在那次谈话后不久,齐雁就决定还是先回乡里。

 

——但现在,当她把手伸进售票窗口时,她却突然改变了自己的决定。


窗口里的售票员唰一下把她刚刚递进去的钱扔了出来,脸拉得老长的横她一眼,接着便不耐烦的喊了一声:


“后面的,到哪?说!” 


齐雁犯了大错似的从售票窗口退出来,脸颊绯红,心里砰砰直跳,直走到候车室的椅子上坐了好一会,才让自己平静下来。

 

说起来也就上礼拜的事情,那天,她做保姆的那家女主人很例外地放了她一天假,而且给她十元钱,交待她就在外边吃午饭。齐雁敏感地觉察到家里有大事要她回避,她也乐得闲散一回,来这城市几个月了,还没去逛过街。


她不假思索就去了向往已久的闹市区。那里的热闹和繁华自不必说了,那是她久前从电视上看到的景象。而那天深深扎根在她脑子里的,却是那个静静坐在过街天桥桥墩下的缝补女人。

 

那是一个既遮阳又避雨的地方,看起来冷清,却很招眼,每一个过路的行人都可以将其收入视野。


那女人聚精会神,飞针走线,若处无人之境,而旁边宽大的笸箩里却堆着好高一摞叠得整整齐齐的衣服,无声的把信息传达给每一个路过的人……

 

齐雁被这个场景深深地吸引住,完全忘记了周围五光十色的商品世界,竟呆呆地站在那里,足足观察了一个多小时。


从此,这幅画面便固执地盘踞在齐雁的脑子里,并让齐雁在最后一刻打消了离开这座城市的念头。

 

齐雁的针线活在他们老家是有点名气的,不仅是因为她娘还守着老传统,她自己也对做鞋、绣花、缝制等等活儿有着本能的喜欢。


就连上学那些年,她也是穿着自己做的布鞋,那些鞋要么用花格布制作,要么在干净的布料上绣上自己喜欢的图案,很是别致,惹得同学们都羡慕不已。


结婚成家以后,身份不同了,针线活也少了一些浪漫,多了一些平实,但那份热爱却一如当初。所以,当她那天一看到那个坐在天桥下的女子,就再也按捺不住自己的向往。

 

齐雁先是租了一间每月八十元租金的搭建屋把自己安顿下来,接着她就到了另一处闹市区。这是她从车站出来时,跟一个卖茶叶蛋的大嫂问来的。


那个大嫂一看就知道是个热心人,不仅给她介绍了附近的闹市区,还详细告诉她在哪里租房子,租什么样的房子合算,坐哪一路车方便等等。弄得齐雁很觉过意不去,赶紧掏钱买了两个茶叶蛋。

 

大嫂介绍的这个闹市区果然也有一座过街天桥,一头连着一家大型百货商场,另一头连着一家知名医院,其繁华程度并不亚于齐雁去过的那个闹市区。


但是,这座天桥的自行车道不是盘旋上去的,而是直线拉长出来,这样一来,桥洞就有点低矮,只是在人行楼梯的那一边,才有稍高一点的空间。齐雁把两边桥洞都看了,两边桥洞都各有了两个摊位。


桥南是两个卖小物件的,各摆了一个折叠货架,已经没有一点余地,两个卖货的都是三十几岁的男子。齐雁只远距离地观察一会,连口都没敢开。

 

桥北正对着医院,人流量明显少了一些,但这个桥洞没南边那么挤,桥洞里的两个人,一个是五十岁左右的妇人,守着个卤锅,卖茶叶蛋、卤藕和卤豆腐干。


另一个是男的,看上去也过了四十,他在一个折叠小桌上摆了些药材。这两个摊位还有点间隔,挤一挤,齐雁或许还能插进去。

 

齐雁还算聪明,她去的时候空着手,这使她看上去完全只是来打听打听,商量商量,并没有强着要人家挪位置的意思。而且,她在说话的时候,又总是那么低眉顺眼,细声细气,一副求着别人的样子。让人想烦都出不了口了。尤其是那个男人,更不好跟一个女的过不去,就说,明天来试试吧。


卖卤货的妇人实际上是有些不高兴,但不知道为什么,她一直没出声,只不时地瞄那男的一眼,随后就又扭脸望着别处。齐雁当然也看出来了,但她也没作声,心想,慢慢来吧,自己多忍让着点就不会有事。

 

齐雁心里有了底,就连忙谢了北桥洞下那两个人,赶紧去买缝补的家什,接着,又去了趟邮局,把两千五百元钱汇回去。

 

一天里做这么重大的决定,做这么多大事,齐雁感觉这辈子还是第一次。来这个城市的半年里,她似乎一直都是很胆小的,就像乡下那些没结婚的姑娘家一样,遇到事情就躲在门背后,缩头缩脑,连大气也不敢出。


但她觉得,今天自己突然不是了,那压在心底的渴望突然间就像春天的种子,在某一个不为人知的早晨钻出了地面,不顾一切地奔向阳光。


 

 

齐雁早上七点就来到了北桥洞,见那卖卤货的妇人正在忙着,连忙招呼了一声大姐,但人家却只扭头望了她一眼,没有搭理,她没再说什么,就紧挨了桥洞另一边坐下,把中间的位置空出来。


有几次,那些挑着担子卖药的小贩想挤进来,都被那卖卤货的妇人硬生生地拒绝了,她说这位置是交了钱的,不是白占的,谁也不想就这样讨便宜。

 

这使齐雁大为震惊,就这么个地方居然还要交钱?怪不得昨天妇人的态度那么冷了。那她这样子不是占了便宜么?她很有些不自在起来,却又不敢问,就想,还是等那卖药的大哥来了再说吧。

 

卖药的男人十点多才来,见齐雁卷曲着腿,缩着身子,一副畏畏缩缩的样子,就笑了说,怎么啦,我还没来就挤到角角上去啦。


齐雁连忙站起身来,趁势说,一早听大姐说,这地方是交了钱的,这我真不知道。大哥大姐,你们看要交多少,我交给你们。

 

那男的一边支着卖药的架子一边说,还没开始做呢,你这生意谁知道能不能做出来,急什么。等坐稳了,又侧身对着卖卤蛋的妇人问,你说呢?妇人瞄他一眼,没说行,也没说不行。

 

齐雁这才坐回原处说,给两位好人添麻烦了,我还没问大哥大姐的姓名呢,不知道能不能告诉我,日后有机会也好感个恩。


那男的忙道,感恩就不必说了,都是在外面混口饭吃。我叫张德安,这大姐姓刘。这里先就是大姐一个人,我也是后来的。

 

齐雁连忙说,张哥,刘姐,那我就先谢谢,我叫齐雁,先在超市做了一段,落不下钱,就想自己出来试试。她把做保姆瞒去了,她总觉得那职业让人心里不利落。

 

正说着间,就有两个小姑娘停在了齐雁的面前,她们好奇地拨拉着簸箩里装着的一应物件,自言自语,这是干嘛的,卖的?齐雁连连摆手说,不是不是,是为人缝补衣服。

 

补衣服?现在还有人补衣服?真好玩。两人也不看齐雁,相视一笑,相跟着去了。

 

齐雁一时着急起来,的确,自己这个摊子别人还真看不懂。张德安说,是啊,应该做个牌子,把你打算做什么写上面。


齐雁想,这主意好,是应该写个牌子,那些沿街收废旧电器的不也在自行车上挂个牌子吗,否则,人家知道你是干嘛的呢。


但写什么呢,她想起刚才两个小姑娘对缝补那种不可思议的样子,心里对自己的决定有了疑问。张德安看出了齐雁的心思,说,两个姑娘的话你也信,她们哪懂。

 

那倒也是,城里姑娘们哪会来补衣服,我这事情又不是为她们做的。齐雁在心里想。于是情绪便安定一些。


但是,这一天齐雁终于没有守到收工的时间,因为一直到下午,一直无人问津,尽管她连中午饭都没舍得离开去吃,还是一无所获。

 

第二天早上,齐燕的缝补摊位才算正式开张,一块写着“手工缝补”的纸板靠在簸萝边,很显眼。


齐雁坐定没多大一会儿,就见一人向他们这边走来,那人把一个大号的编织袋挎在肩上,好像还有点重量,身子朝另一边斜过去。


那人真的就在桥洞边停下来,并且朝张德安叫着张哥。张德安只“哎”了一声,就朝齐雁一指。

 

还没等齐雁明白过来,那人竟把编织袋的拉链打开了,一边从里头拿出一件衣服,一边对她说,昨日张哥打电话说你这里能补衣服,我这就把伙计们要补的都拿来了。


原本工地上也有个补衣的,张哥说你这里才开张,要我们捧个场。既然是张哥说了,我们当然要拿过来。

 

齐雁一时间又惊又喜,眼睛在张德安和刚来的小伙子之间来回扫了几遍,才结结巴巴地说,真是太谢谢,太谢谢啦。


说着就把眼睛挪到编织袋里,见果然是满满的一袋子,心想,怪不得那人挎着的时候,腰都弯了,这真够自己做一阵子的了。


来人见齐雁掂那袋子的重量,就说,这一袋子可能太重了,要不我给大姐送家去?

 

不不,哪敢再误你的时间,我就在这里做,收了工带回去就是。齐雁说。忽又想起来,凭白就这样收了人家一袋子衣服,没门没户的,这怎么叫人家放心呢?


张德安看出了她的心思,就说,两边都算是熟人了,事情也是我介绍的,我今天收工就去齐雁那认个门,也算是对哥们负个责任。

 

这样好,这样好,来人连说。齐雁这时却浑身一紧,霎时间仿佛世界都调了一个面,她也顾不得想那么多,就神情慌乱地说,这这,这恐怕不行……

 

张德安一看,心下马上明白,他哈哈一笑,拍拍来人的肩膀说,那这样,衣服放我那儿,等全部补完了,我喊你来拿。怎样?那小伙也顿时悟了过来,哈哈一笑说,我们这几件破衣服,怎么着都行。

 

齐雁见大家都心照不宣,反而觉得不好意思起来,自己真是太敏感,辜负人家一片好心,幸亏人家心眼儿不像她这么小,要不然,早把别人得罪啦。


但此时她这些想法无法表达,竟愣在了那儿,还是那卖卤货的妇人解了围。她看齐雁一眼说,这不就行了,还要怎样。齐雁这才低了头,细着声音对张德安说,张大哥,真是太麻烦您了。

 

这桩活一接,着实让齐雁很兴奋,一整天硬挺挺地坐在一个小塑料凳子上做活计,也没觉着累。下午七点多钟,天渐渐暗了,张德安笑着说,你就拣几件带回去做吧,不然,我看你只怕觉都睡不好。

 

齐雁忙着手里的活,连头都没舍得扭一下,只是不好意思地说,唉,辛苦命啦,一看见活计就放不下,让张哥和大姐都见笑了。


刘姐活动一下坐僵了的身子,眼睛却依然盯着路过的行人,自顾说,勤扒苦做有什么不对,活得踏实。

 

那倒也是。齐雁应道。张德安只好动手从编织袋里往外拣了几件衣服,留给齐雁拿回家做,自己挎起编织袋就走。齐雁这才连忙丢下手头的活儿收了工。

 

张德安挎着个大编织袋进门,妻子见了,先是一愣,接着就放下手里的活,帮丈夫把袋子安顿好,笑了说,真是生得贱,不出一身汗心里不消停。


张德安一边取了毛巾擦脸,一边说,可不,自己还没混个人样,就想帮别人。妻子叹道,人啦,大概就这样,只有穷帮穷的,等你成了阔佬,只怕连一个念头都不闪一下了。

 

我不做什么阔佬,就这样跟你守着,比什么都强。张德安说。

 

别说得这么甜腻的,倒叫人信不得。妻子回过头瞄丈夫一眼,笑一笑,又回转去择菜,有意无意的却又冒出一句,哎,那个齐妹妹还是齐姐姐的,几时抽空我也去看看,总不能好事情让你一个人做啊。


张德安心里一笑,看来,女人终归是女人,老婆再是个明白人,也抵抗不了本能。不过,话说回来,他要是看到老婆没来由地帮一个男人,他心里也是要动一下的。


他于是一本正经地说,不要说什么齐妹妹齐姐姐的,她叫齐雁,她一个人单身在外,开不得玩笑的,今天我好心说去认个门,好为这些送衣服来补的伙计们担个保,你猜怎样,差点把她吓跑了。

 

妻子叹口气说,就这点担待,那怎么呆得下去。张德安说,我看也很难。不过,她一手活儿倒做得不错。


 

 

为了抓紧时间做活,齐雁在回家的路上就顺道买了一元钱三个的馒头,边走边吃,三个馒头下去,人已经到家了。她端起早晨冷下的那杯凉水一口气喝了个精光,只觉得刚收工时的疲劳一扫而空,精神完全恢复。


她一分钟也没有停,立即从袋子里拿出一应家什,就坐到灯底下开始做活。

 

她真为自己的选择高兴,这活计可以不计白天黑夜,只要接到活,只要自己有力气就成。想到这,她就想起了张德安,说实在,他们彼此还一无所知,但人家为什么这么热心的帮她呢?


难道真的是运气好,碰到了好人了?她有些不相信,现如今,哪还有白帮人的呢。但她没有别的办法,她更没有理由拒绝别人的帮助。她只有尽心尽力地把这些活儿做好,对得起张德安的那些朋友。


这样想着,心里豁朗了,不知哪个屋里把电视开得很响,电视里正在唱着歌,是她很熟悉的,她就跟着哼了起来。

 

“哎哟,好高兴啦,遇到喜事啦?”


有人边敲着门框边说话,把正埋头做活的齐雁吓了一跳。齐雁停了手上的活儿,朝门口望去,竟是房东。房东是一个四十出头,略显肥胖的妇人,姓杨,齐雁还不知道她的名字。租房合同是男房东签的。

 

“以后一进门就把房门关好,不安全的。”女房东还没等齐雁开口就又说道。


齐雁一边连连点头应着,一边让站起来说,谢谢杨嫂提醒。

 

杨嫂倚在门边没动,只盯住齐雁,跟你说个事情,这房子呢,原本是住两个人的,你来的那几天刚巧空了有几天,就租给你了,价钱也是按一个人算的,这不,今天又有好几个来租房的,就想给你这屋里再加一个人,价格嘛,你先来的,给你减十块,加在新来的名下。

 

齐雁听得有点懵,这房子,总共也不到九平方的样子,两张床一放,走路都得侧着身子。再说,也总得在家里做点吃的吧,一日三餐在街上买,哪里花销得起?


杨嫂似乎看出了齐雁的心思,就说,不想加人也行,可这个价就要动动了。

 

不是有合同的么?齐雁小声说,眼睛看住杨嫂。那眼神里有着明显的疑惑和委屈。

 

是有合同啊,可合同上并没说是你一个人租这间房。也就是说,没写租房面积。你要不信,就自己找出来看看。杨嫂回答得不紧不慢,说完就站直了身子,打算离开的样子。

 

齐雁实在没想到合同上居然还有这样的陷阱,她知道再说下去已经没有任何意义。好在遇上了张德安这样的好人,开张的生意不错,再说,租金也少了十元呢。


她于是连忙往前走了一步,对杨嫂说,那就依了杨嫂吧。杨嫂这才把脸色放得平和了些说,出门在外,有个窝处就行了,要我说,能省钱最好,你说是不是?


齐雁又很配合地点了点头,杨嫂于是吩咐她把屋子收拾收拾,她立即要派人搬床进来。

 

其实也没有什么可收拾的,几件换洗的衣服装在提包里还没来得及打开,放在床尾就是了。


刚买的脸盆、热水瓶、饭碗安放在了门背后。屋子中间顺着床拉了一根晾毛巾的铁丝,上面还有几个衣架,齐雁已经仔细将它们抹干净了,两块毛巾也齐齐地晾在了上面。

 

齐雁站在屋子中间,呆呆的把屋子扫视了一遍,心里漫无头绪,一切来得太突然又太没有理由了,但一切又好像是精心设计过的。好在收拾完屋子,杨嫂当即就给齐雁退了十块钱,她心里才好受了些。


就又接着做活,等把带回来的活做完,看看表嫂送她的那只电子表,已经过了十二点,这才感觉有些疲惫,连忙收拾了补好的衣服,又接着洗漱,快一点了才躺下。

 

齐雁是被一个响雷惊醒的,迷糊中还没弄清自己在什么地方,又一个响雷仿佛就在窗户边炸开了。


她连忙翻身起床,把窗帘拉开,又把窗玻璃推开一个小缝,立刻一股凉风夹着雨雾直扑她的面颊,临窗桌面上,几个空着的塑料袋一下子飞到了空中,晾衣绳上的衣服毛巾也在来回摇晃。


齐雁立即把窗户关了,只觉得心在乱蹦乱跳,隔着玻璃,她看到,天地已是一片混沌,街道房屋,花草树木,所有的所有,都在风雨雷电中挣扎着。


马路两边,雨水汇聚成河,流得气势汹汹,把风吹落的枯枝败叶席卷而去。

 

齐雁不愿多想,连忙回身梳洗,慌慌地出门,心里直问自己,怎么就没想到刮风下雨呢,还有下雪冻冰,该怎么办,就这么一个露天的地方……


越想心里越急,恨不得一步就到,一个响雷在半空炸开,齐雁浑身一颤,这才发现,街上几乎还没什么人,只有几个早点铺子开着。

 

很快就到了桥头,不出所料,桥洞虽然遮住了天上直接的雨水,但地面流水仿若小溪,桥面上的雨水也正顺着桥沿往下滴洒,在桥洞口形成一道雨帘,正好把桥洞里外隔了开来。这样的天气,断然是没法摆摊了,她想。


出门时的那点希望终于被这雨水浇灭了。她愣楞的站在那里,风一阵一阵把她的伞刮得左右乱晃,衣裤早已湿透,凉凉的紧贴着身子,仿佛一整个人被水浸着了一般。没有办法,齐雁只好回去。

 

还没到门前,女房东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告诉她新房客已经住进去了,姓王,比她大几岁,可以叫她王姐。


齐雁盯住女房东好一会,似乎才明白过来,哦哦地应了几声准备去开门,却见门已经开了一个小缝,一个人的脑袋从里边探出来,嘴里说着,是齐雁吧,进来吧。


齐雁没想到屋里人也知道她的名字,连忙答应着往里走,但她刚一进去,门就砰的一声关上了。原来,王姐正在抹身子,浑身上下只穿一条三角裤,这让齐雁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

 

我,我先出去一会吧?她站在门边,一动不动,几乎是下意识地说。

 

嗨,就这样儿,还出来混。王姐嘟噜着,把水弄得稀里哗啦直响,又拧出毛巾在浑身胡乱擦着,就当屋里没齐雁这个人一样。


齐雁兀自在门边站了一会儿,低着头,扁着身子挪到自己的床边去。衣裤都是湿的,不能坐,只好倚窗前的桌子站着,眼睛漫无目的的望着窗外,脑子里一片空白。

 

喂,我看你衣服也湿了呢,还不换一下,当心弄病了。王姐已经洗完,一边用拖把攒着地上的水,一边叫着齐雁。


齐雁这才答应着回过身来,正经打量她这个室友。王姐这时也站直了身子,把目光落在她身上。


四目相对的时刻,齐雁仿佛一下子从对方眼睛里看到了自己,不知为什么,她突然感到一阵眩晕,只觉得自己和房子一起在打转转。

 

是在哪个超市上班吧,今天怎么没去?王姐又说,眼睛还是在她身上划着问号。齐雁摇摇头,指了指堆在床头的那一摞衣服说,给人补衣服,下雨了,摆不了摊。

 

补衣服?这到哪去找生意。王姐摇着头,一脸的不屑,回过身去收拾她的工具,齐雁顺着望过去,见王姐收拾的好像是一些修鞋的东西,但以前,她只看见男的修鞋,还从没见过女人修鞋呢,忍不住问,这活,好做吧?

 

好什么好,要好了,还不一个人租个屋去,那多自在。王姐一边说,一边收拾家什,头都没抬一下,仿佛觉得齐雁这问题根本就不值得回答。齐雁自觉无趣,不敢再开口了。


王姐收拾好一应物件,跟齐雁招呼了一声,也没等齐雁答话就自顾冒雨走了,齐雁跟到门口,想说点什么,却只觉得心绪越发乱了,反身掩了门进到屋里,也不知道是为什么,眼泪就不由自主的滚落出来。


 

 

哭过一阵,齐雁才觉得心里松快了一些,这才去弄了些水来,洗澡换衣服,两个人的衣服这么一洗一挂,屋里就只剩两床中间那一点空地了。


王姐的衣服完全没有拧干,不住地往下滴水,齐雁拿脸盆接着了,那滴水的声音一下又一下,较着劲似的让人心烦。没有办法,她只好躺到床上去,用双手抱住头,硬逼着自己安静下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中,齐雁似乎听见女房东的声音,好像在门外叫她的名字,正犹豫之间,房东的声音已经明显不耐烦了,她连忙大声应着,跑过去把门打开。

 

女房东阴沉着脸望齐雁一眼,用极不耐烦的口气说,叫你这半天,你睡过去啦。说着不等齐雁开口又把头往后一扭,嘴唇一翘,说,这人找你,说是请你做活的。

 

齐雁这才发现女房东后面还跟着一个人,手里拎着好大的一个编织袋,正拿眼睛望着她笑。这不是张德安么?齐雁心里说,人却傻了一般呆在那里。

 

哎,怎么傻啦,你不认识他?女房东朝他们俩扫一眼,转身离去,嘴里咕噜着什么,齐雁没听见,但她本能的觉得,那不是一句好听的话。

 

见齐雁一脸窘态,张德安连忙解释说,是这样的,昨晚一下大雨,我们那口子就嘱咐我今天给你把活送过来,她说你一个人在街上揽活,不容易,这一下雨,只怕要急死啦。

 

听张德安这一说,齐雁总算从张惶中清醒过来,这才敢用正眼去看张德安,只见张德安满头是汗,脚上一双塑料拖鞋也是水沱沱的,另一只手上的雨伞还在往下滴水。

 

齐雁不知是惊是愧,心中的感觉自己也理不清,只一个劲说不好意思,给张哥添这么大麻烦。


一边就从屋里走出去要接张德安手中的东西。张德安往后挪了一下说,还是我给你提进去吧,很沉的。


齐雁没再说什么,张德安就拎着口袋进了屋,但见地上都是湿的,犹豫着不知道把口袋往哪放,齐雁连忙把床上的凉席卷起一半,让张德安把口袋搁上去。

 

把东西安顿好,张德安退到门口,这才舒出一口气,转身环视一下屋子说,就这么个屋,住两个人?

 

王姐是个修鞋的,生意也不好做。齐雁有些答非所问的说,一边准备拿自己的杯子给张德安倒点水,想想又似乎觉得不妥,停在那里怯怯地看着张德安,难堪地说,没想到有人会来,屋里连一个多余的杯子都没有。

 

随便喝口吧,还真有点渴啦。张德安甩着有些僵硬的胳膊,又接着说,找你这地方,还真让我费了点功夫,幸亏老婆指点得对,要不,能不能找到还真难说。

 

说话的时候,齐雁已经把开水倒好了,又把唯一一个搁脸盆的凳子抹干净了,一起拿到张德安面前。


张德安没坐,一口气把水喝下去说,你看,这么大一堆活等着你,我这就不坐了,你赶紧干活吧。齐雁不知道如何是好,情急之中就说,那我几时找时间谢嫂子去,行吧?

 

那行,那行。张德安连声应着,人已出了门,齐雁送到门口就站住了,张德安也转身挥挥手说,进屋吧。

 

张德安穿的一双塑料拖鞋,走路时吧唧吧唧的响动很大,一直过了好大一会,齐雁好像还听见那吧唧吧唧的声音在耳边隐隐的响着。

 

夏天的雨,来得凶,去得倒也快,第二天,天就晴得四方通透。那天上午,生意好像也特别好,张德安和刘姐的摊子边都有几个人在买东西,齐雁这里也有人来补衣服。


可正当三个人忙着的时候,就听张德安那边吵了起来,一个三十开外的男人大声对张德安叫着,前天就通知你们了,叫今天不要来,你不听,好,那就到街办去。


说着,就见那人要动手拆张德安的摊子。张德安一边用手护着,一边就气哼哼地说,领导来这么晃一下,我们就一天不做生意啦?

 

那你叫我们怎么办,谁晓得领导什么时候来。说着,那人看了看手表,又催促着说,快走快走,来不及了,统统先到我们街办再说!仿佛鬼子进了村似的。

 

这时围着的人已经散了,那人一眼就发现了齐雁,似乎揪住一个大错,气汹汹地走过来质问道,喂,你是做什么的,怎么没见你登记?

 

早在张德安他们吵着的时候齐雁就把东西收拾了,只是她不知道是该跑呢,还是该听那人的招呼去街办,就一直愣在那里。


原先,她也听人讲起过城管人员如何如何厉害,也亲眼看到过他们砸那些游商的货物和家什,但今天这人又不太像,她于是就犹豫了,直到那人到她面前,她已经慌得张口结舌,一句话也说不出。

 

张德安连忙赶过来解释。她今天早上刚来的,想接点补衣服的活儿,这不是没人做过吗,也不知能不能做出来,就还没去报告。

 

那人疑惑地盯住齐雁看了几眼,挥挥手说,算了算了,到街办再说。说着又朝张德安怨道,叫你们今日不出来,这倒好,还多出一个来了。

 

齐雁拿眼睛跟张德安征求意见,张德安点了一下头,齐雁也觉得,看这人的态度,好像没有太大恶意,就拎了家什跟在后边。

 

路程不远却也不近,足足走了半小时,怪不得那人急了。街办会议室成了临时接待处,里边已经坐了不少人,齐雁看到,桥对面那两个卖杂碎物件的摊主也来了。


看来,没听招呼的也不是他们三个,心里也就安定了一些,她别的倒不怕,就怕把她刚接的活儿给收走了,那可是人家的东西呀,没有了,她跟人家还不了原样,也跟人家说不明白。

 

等找地方坐定了,齐雁这才小声问张德安,听说城管一来就是砸东西,今日好像不同,这不是城管的吧?


张德安也小声回道,这都是他们收了钱,允许定点经营的。今天是领导检查市容,临时回避。


正说着,就见一个穿着制服的年轻工作人员朝齐雁走来,把一张表格递给她说,赶紧填好了交来,没批准之前不能再上街了,抓着了要当违法处理的。

 

齐雁还在疑惑着,张德安帮她把表接过来,说,抓紧填吧,他这审批还得好几天呢。齐雁急着说,那这几天不是做不成了?张德安劝道,莫想那么多,先走一步再说。

 

刘姐早就不待见张德安对齐雁这么全心地帮忙,心想,什么意思?不就是年轻漂亮吗,就鞍前马后的,像是自己屋里人。


今天要是只有她跟张德安两个人,就不用到街办来了,在跟前找个地方避一避,也就过去了,以前多少回就是这样的。


就是这齐雁,连手续都没办,才惹人家不放心了嘛。想起这她就心烦,于是转过身子,横齐雁一眼,不耐烦地说,今天没罚款,就算是你运气了,还有什么说头。你当是在你家门口,想怎样就怎样。

 

齐雁没敢再吱声,埋头去填那张表。填完表,齐雁觉得甚是无聊,一眼望过去,满屋子人都像散了魂似的,一些人目光呆滞地傻盯着窗外,一些人闭了眼睡觉,有几处,甚至拉起了鼾声。

 

齐雁的提袋里带着几件活儿,这就让她有些耐不住,仿佛那里边老有一只手时不时地在扯她的衣襟,让她心里七上八下。


她也有好几次把手伸进了袋子里,翻几下,却又有些拿捏不准,惶惶的,又把手缩了回来。

 

又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仍然没见一个人进这会议室来,就好像这些人并不存在似的。终于有些人耐不住了,嘀嘀咕咕的开始埋怨,有人到那边办公室去打探消息。


齐雁就从提袋里摸索出一件上衣来补着,那是跟人家说好下午要来取的,她实在不想让人家白跑一趟。

 

正当齐雁做得聚精会神,猛地却好像有人立在了面前,一抬头,真的是刚才那个要她填表的小伙子,离她一步的距离站着,眼盯住她像是要问什么,却没吭声。


齐雁愣了片刻,立即醒悟过来,忙将衣服收拢往袋子里塞。

 

别动!小伙子伸手拦住,语气里有着不容置疑的严厉。这什么地方,竟然在这里做起活来了?小伙子说,再次盯住齐雁,眼底深处好像着了火。齐雁避开那目光,急着解释,我坐着心里发慌,就……

 

你连证都还没办呢,你也忒大胆了!小伙子说着顺手把齐雁的提袋拽过来,攥在手中。

 

别呀,别呀,人家下午要来取呀……齐雁急得有些语无伦次,伸着手,想把衣服要回来,小伙子没有理她,转身出了会议室。

 

这期间,恰好张德安去了厕所,等他回来的时候,事情就已经走到了边缘,但他还是想试一试运气,就带着齐雁去找人。


张德安要找的是经常来收管理费的那人,可他没想到这街办居然也有这么多的部门,他们楼上楼下转了一圈,也没摸出个头绪,只好又回到会议室里。

 

齐雁一回来就坐在椅子上揩眼泪,她恨自己太不懂事,竟然在这地方做起活来,这不是把政府不放在眼里吗。


更麻烦的是,人家下午要来取衣服,怎么跟人家解释得清楚呢。齐雁越想越急,就又起身去找人,急慌慌的刚走到门口,就看见收她衣服的小伙子过来了,她什么也顾不得了,过去就一膝头跪在了地上。

 

起来起来,这是干什么!小伙子说,也没拉她,从她身边绕过去。

 

是我错了,求求你,把衣服给我,那是人家的衣服啊。齐雁哭着说。

 

你先起来,你的事情已经研究了,呆会散了场再跟你说。小伙子站在离她一米多远的会议室门口,面朝着屋里,没有看她,说着就进屋去了。

 

快到中午的时候,警报才终于解除,会议室几十人一哄而散,齐雁一个人被留下来听处理结果,张德安站在会议室外边的走廊里等候,却被工作人员逐了出去。

 

街办的处理意见是,鉴于齐雁未经审批即摆摊设点,并且在学习整顿现场做私活的违规行为,罚款二百元,限三日内交齐。在罚款交齐之前,缝补工具及衣物全部扣留。


意见一宣布完,工作人员就来清点衣物,清点完了又要齐雁签字,齐雁就仿佛机器人一般任人指挥,竟然连一句求情的话都没说。


直到工作人员推她走出门外,看到满街阳光和熙来攘往的人群,才突然觉得一股辛辣的东西从背脊直涌头顶,在眼眶里来不及停留就奔涌而出了。

 

张德安还在街边的树底下等她,见她出来,连忙迎了上去,齐雁却哭得换不过气来。张德安不知如何是好,只一个劲自责道,都怪我,该让你跑了就好了。

 

哭过一会,齐雁觉得平静一些,才把处理意见跟张德安说了,张德安听完叫起来,罚二百,亏他们也张得开口!算了算了,那工具和衣服值几个钱,你还不如一走了之,看他们找哪个收去。这帮人,心也忒黑了点。

 

可那是人家的衣服,不拿回来还给人家,我这一辈子心里都不停当。齐雁说,说着便给表嫂打电话。

 

表嫂急慌慌地赶到街办,问了问情况后就给朋友打电话求助,但打了一圈,也毫无办法,毕竟这省城太大了,即便是活动能量再大,也不可能在每个街道都有熟人啊。

 

表嫂泄气地坐了一刻,从包里掏出五百元钱递给齐雁说,先把扣留的东西拿出来吧,收人家的衣服不能不还的,要不然,事情还要闹大。

 

是啊,都怪我没让齐雁跑了,才惹了这么多麻烦。张德安说。

表嫂却说,跑也不是长法,让齐雁有这么一次教训也好,她头脑太简单了。说着就去交了罚款,扣留的东西也都返还了,张德安想起来还没拿到摆摊证,就又返回去,人家说,等着吧,还没呢。张德安问要几天,人家不耐烦的说,我哪知道,你每天来看一下呗。


张德安无奈地把情况告诉了齐雁,大家沉默一会,也只能这样了。

 

表嫂因要上班,来不及问齐雁的详细情况,只把她住的地方和电话留下来就要走,齐雁谢过表嫂,也往桥洞那边回去,耽误了一上午,她要赶紧把活做完才行呢。

 

市容检查一过,街道又恢复了往常的模样。人行道边的大梧桐树下,不时有挑着担子的游商出现,警惕的眼光把周围扫视一遍,慌张地与人做完一笔生意,就又把担子挑起来游走。


齐雁这时才突然明白,这些人能生存下来,其实就是靠游走,因为,你总不能把一个挑着担子走路的人抓起来吧。齐雁不禁从心里佩服起这些人来。


当然,要说最聪明的,还是那些摆地摊的算命先生,市容检查的时候还得跟他们做工作,请他们收起那张宣传单,就算在马路边乘凉的了。可就是她齐雁,却遇到了这么大的麻烦。

 

四点多钟的时候,拿衣服的人陆续来了,齐雁紧赶慢赶,还是让人家等了一会。最后六点钟来的一个,走得满头大汗,一到桥洞见齐雁还在赶活儿,就说,抱歉抱歉,让你久等了。

 

这小伙子拿来的是一件休闲西服,腰围处脱了几处线,本也算不得什么精细活,但要先拆了内衬才好补,还是要花一些时间。见小伙子如此一说,齐雁连忙解释,今天耽误了半天,活儿才没做完,要耽误你的时间啦。

 

小伙子满脸阳光,一边说没事没事,一边好奇的问,为啥耽误半天呢,是不是市容检查?


张德安凑过来把情况讲了一遍。小伙子立即从裤袋里掏出一个笔记本,说,大叔,你能不能再讲一遍,要尽量详细点。张德安一时不明白意思,盯住对方看。


小伙子知道起了误会,立刻拿一张名片给张德安,又自我介绍道,我是晨报记者,正打算对地摊问题进行深度报道,您刚才讲得很有意思,您是说,你们这个摊位是审批了的?

 

张德安看了名片,知道那小伙叫文成,就说,文记者,我可以给你提供一些情况,可是,会不会得罪人啊?文成笑了一下说,这您就放心吧。说着又拉开了记录的架势。

 

就在这时,刘姐却起了身,她把文成拉到一边,叽里咕噜地说话,还伴着手势,文成好像没做声,只在听她讲,不时点一下头。半晌,两人才走过来。文记者竟再无话,只是等齐雁把衣服补好,付了钱走了。

 

刘姐这时一边收拾摊子,一边说,那毛头记者不知深浅,可不能缠的,弄不好我们这些摊子都摆不成了。 


张德安连忙接过话说,那是那是,不能跟他说。说着,还把那名片从衣袋里翻出来,丢进刘姐的煤火炉子里,那名片燃出一点火焰,即刻化为灰烬。


 

 

对于求活儿干的人,时间似乎总是过得太快,齐雁每天早七点到位,晚七点收摊,在摊位上足足有十二小时,活儿也做得特别精细。在没缝补活的时候,她又做一些很有乡土气息的鞋垫,童鞋卖。


但生意还是不温不火,这让她越来越焦躁。张德安也跟着着急,毕竟旁边一个人老唉声叹气,自己心情也就坏了。

 

这天下午,刘姐的卤鸡蛋卖完得早,先收了摊子,齐雁就把摊位挪到刘姐的位置,那是桥洞最敞亮的地方,也是过路行人比较容易看到的位置。张德安苦笑一声说,生意不好整柜台。


齐雁笑了笑没做声,张德安又接着说,我想了一下,觉得还是该去找一下文记者试试。

 

齐雁不理解,眼光散漫地往街道两边看,其实,生意清淡的也不光是她这里,旁边树底下那个推着自行车卖水果的,也是半天没开张了,她还一直为那些水果担着心呢。


她转头看了张德安一眼,漫不经心地说,刘姐不是说那记者不能缠么。张德安说,我看是刘姐想多了,文记者还是个厚道人。

 

说着,没等齐雁弄明白就里,张德安就起身去附近的电话亭打电话。也不知道张德安跟文记者怎么说的,反正没过几天,晨报就出了一篇报道,题目是“街头补衣女,创业有高招”。


这篇报道齐雁和张德安当时并没有看到,但慢慢的,齐雁的生意竟越来越热闹。而且,居然又有记者来采访。

 

没多久,齐雁便感觉越来越力不从心。一方面是媒体不断地在这件事情上找线索,一方面是她接的活难度越来越大。

 

有高级毛料挂了口子,遭了虫蛀的,有貂皮大衣脱了毛的,甚至还有要求衣服改样的。


说实话,齐雁过去连这些衣服见都没见过,甚至都没听说过,幸亏刘姐还能认出货来,便帮齐雁拦了,好话也要说上一箩筐。


每遇这样的情况一次,齐雁就惶恐一回,结结巴巴的,整个人就像丢了魂一样。张德安说,不会就不会么,你又没欺骗谁,何必这么紧张。齐雁说,我也是想呀,天下的衣服这么多,损坏的情况又各不相同,哪是我齐雁都补得了的呢。


可是,你打了这个牌子,还上了报纸了,人家大老远的来,就是来请你帮忙的,你却说你做不了,还絮絮叨叨地给人家说一大堆理由,仿佛不是你不行,倒是人家的错,你说我这心里能平和吗。

 

张德安没接话,心想,这事情他当初也是想得太简单,就象他这个药摊子,老婆总在愁,这药不象别的,涉及到生命安全,政府肯定要管的。


但他改行又能做什么呢?正当大家心里苦闷无解,文记者不知是专程还是路过,来看齐雁了。

 

齐雁如获救星,却又张口结舌说得含含糊糊,总觉得辜负人家一片好心了。

 

文成却听得明白,连忙安慰道,我看你也不必太自责啦,就比如商场吧,有哪个能让顾客每次进去都满意而归呢,这难道不是一个道理吗?

 

听文成这一说,齐雁不禁舒出一口长气,心里就豁亮了,自顾感慨,到底是文化人啊,脑子灵光。

 

可接下来,文成话题就转到张德安那里,他说,据一个跑医疗卫生的同事说,国家对医药可能要全面整治,像这种小摊位恐怕会有麻烦。

 

这让张德安一下惊得呆在那里,文成见状,意识到自己的话可能说得太急了,就连忙解释,这只是推测,你也不必太着急,心里有个准备就是了。

 

张德安这才回过神来,又一边谢了,可心情再也安定不下来。

 

第二天是周末,天气也很好,秋日的空气格外纯净。齐雁一早就把摊子摆开了。


一上午,三个摊子都是平平静静的,刘姐的卤鸡蛋永远是一个做法,卖的人和买的人似乎从没有想过要有什么改变,自然也就不会发生什么歧义了。


齐雁有时候还真羡慕这个生意,可说起来的时候,刘姐却总是一笑,仿佛那后边还有多深的学问似的。

 

张德安那些根根草草,也基本是一个固定层次的需求,也就十几种,是他在几年的经营中精选出来的,加上张德安是做过农村医生的,往往对顾客的需求问得很仔细,指导得也很在行,很容易就能获得买家的信任,如此传来传去,就形成了相对固定的客户群。


虽然赚不了什么大钱,但他人缘特好,绝不会在摊位上起争执。只有齐雁这里,仿佛就是个火药仓库,沾不得一丁点火星。但这天上午,齐雁接的活、交的活都很顺利。

 

该是吃中饭的时候了,以往的午饭基本上都是张德安一起代买,今天,齐雁觉着张德安情绪有些不对,就放下手上的活儿说,今日一上午平安无事,大家高兴一下,我请客。说着就起身走了。


他们的中午饭很简单,一块五一碗的湖南米粉,天天如此,饭馆也不算太远,来回十分钟。

 

但那天也是出巧,米粉店居然排着队,齐雁在周围几个店看了一下,还是觉得米粉合算,就跟在了队伍后边。这一来二去,不觉就过了半个小时,等齐雁回到摊位的时候,一个四十出头的男人正在与张德安对峙。

 

别吵了,人回来了。刘姐一边从齐雁手中接过米粉碗,一边大声对着两个男人说,又低声对齐雁说,这人是来找你的,等得不耐烦了。

 

齐雁连忙凑过去,满脸堆笑地对那人赔不是,可那男的根本不买账,就手把一件衬衣晃了两晃,便一脚将齐雁放工具的笸箩踢翻了,嘴里骂得更难听,补你个破X,看看老子这件衣服被你补的!

 

齐雁一紧张,倒是立刻想起这个人来,他那件衣服只是脱了线,缝起来不难,但那是一件丝质衬衣,时间一久,布料明显已经腐了,根本受不住针的,但她怎么解释那人也不听,当时就用砸摊子来威胁她,她只好接了这活。


衣服缝好后,齐雁一再不收钱,那人硬丢了一块钱在她摊子上。没想到,衣服只洗了一水,缝口竟裂得更开了。

 

齐雁急得眼泪都要流下来,带着哭腔求道,这位大哥,别生气了,我赔大哥一件还不行吗!那男人却傲慢地说,你赔得起吗,我这可是真丝的,就凭你摆个地摊,拿什么赔。

 

张德安这时嚯地站了起来说,说得好,一个摆地摊的,哪赔得起你这么好的衣服,那就不赔了啊!那人见被抓了话柄,转过身朝张德安横了一眼,便闷声冲了过来,张德安也不退缩,两人一下子就交上手了。

 

齐雁见状,连忙跑过来拉架,可两个男人纠缠在一起,女人根本近不了身,幸亏张德安是农民出身,虽然个头不壮,体力却不差,两人也都没什么技巧,无非就是你一拳我一掌,势均力敌,谁都占不了便宜也吃不了大亏,只是双方都脸色紫胀怒目圆睁,不愿输这口气。


齐雁眼看劝说无用,而事情又是因她而起,只好双膝一跪,一口一个大哥的向两个人求情。

 

张德安先住了手,喘着气回到桥洞,却见药撒了一地,刘姐正在帮他往盒子里捡着,他腿一软,就蹲在了地上,嘴张了张,一句话还没说出来,眼泪不知怎么就一下子滚落出来。

 

齐雁还跪在地上,手握衬衣跟那男人解释,那男人却没再吭声,一把将衬衣夺了,扬长而去。

 

张德安此时已是涕泪纵横,压抑地抽泣使他的身子一阵阵抖动。齐雁心里非常难过,只觉得是自己连累了他,就一个劲地埋怨自己。张德安这才止了泪,说,你别说了,跟你无关,我是难过我们摆摊的命苦。

 

刘姐叹口气说,你也别难过了,这种摊位迟早是要撤的。男人嘛,趁还不老,赶紧去谋别的生路。

 

这天过后,张德安就没来。到第三天了,齐雁约刘姐一起去看看张德安,刘姐说她也不知道老张的住处。


齐雁就觉得自己有些支撑不住了,似乎整个精气神都被抽空了一般。不禁又想起另外那座天桥下的补衣女人,她是如何坚持下来的呢?可她想破了头,也找不到答案。

 

晚上,齐雁到表嫂家,把前前后后的经过讲了一遍。


表嫂说,那天从街办回家后,她就找人打听了,但凡能摆摊站住脚的,都是本地人,且在街办都有亲戚熟人,外地人终究是做不长的。还不如慢慢再寻一家做保姆,总会碰到好些的人家。

 

齐雁听罢,抹着泪,她真不知道事情还这么复杂。转了一圈,还是回到原地。但她感觉,自己还是长进了不少,一定不能就这样离开。就答应表嫂,一边处理摊位上的事情,一边再去找保姆的工作。



【作者简介】青禾,退休“70”后,一枚园地耕耘者。


(编辑:呼斯楞豫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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